“你不要紧吧?姐姐还好吗?”小七从座位上回头问卢卡。坐在一旁的乐奔脸都哭花了,朋友的不辞而别肯定叫他难受了一晚上,卢卡用四种语言向他说了对不起以后才稍微好些。
“姐姐还没醒。我想了一晚上,回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在这还有自己的使命,不能丢下大家不管。”卢卡的双眼炯炯有神,和善地打量着有些愧疚的小七。
“卢卡大笨蛋!什么使命啊?谁要你管了?家里人有事就要好好陪着呀!”乐奔气鼓鼓地埋怨着同伴。
“我自愿的。机票改签到了晚上,踢完比赛就走。”卢卡一把搂住了乐奔,小伙伴挣扎着用拳头狠狠锤了他的大腿几下。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神明。但在颤抖着开向外校的车上,我心里却祈祷不停,希望这短短几小时的推迟不要给卢卡留下永远的遗憾。空调劲吹,扇叶的转动声清晰可辨,我的脑门上却渗出了冷汗。米乐一定是察觉到了,偷偷地握住了我的左手。我也用力握住了他。
不该这么想的,怎么可能有遗憾呢?卢卡的姐姐一定能醒过来。
愿我们今天所有人都不要留遗憾吧。
同学们,外校老师刚刚给我发了微信。有件事要提前通知你们。教练走到了车中间,声音洪亮,盖过了车外的风声与轮胎声。今天是国家公祭日。在这个日子里比赛是很特别的,赛前要为遇难同胞默哀。初二的同学知道怎么做,去年就为空难遇难者默哀过。这次外校制作了横幅,会在球场上展示。到时候要和他们一并站在横幅后面默哀与合影。
悬浮在车顶的温暖尚未隔绝沉重的历史与冰冷的现在。目光越过窗户,密不透风的云层低低地聚集。若不是今天提到了默哀,我大概是要忘了去年的空难吧。姐姐曾和我说过,大家对公共事件的关心总是三分钟热度——谁也不例外,她也包括在内。大概过了一周,再怎么重大的事件也会慢慢淡出生活的视野。这算是遗忘吗?提到就能想起来,不提就不想,它始终在记忆深处占据了一席之地,但我已不再能自己“触发”它了,它也不再是生活的一部分。这听上去不错,尤其是被淡忘的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不好的事。这是不是意味着伤口已经治愈,书该翻到下一页了?但有的事好像是不能忘记的,人要有良心。或者说,想忘也忘不掉,没有优雅从容抽身而出的可能。我们始终是沿着过去走到现在的,一个人也好,一群人也罢。过去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化为我们现在脚下坚实的地面或松软的泥土。只要站在大地上一天,我们就在不断感受过去,不断成为过去,同时又从现在不断走向前方。
“大哥。好冷呀,衣服穿够了吗?”在体育场通道里等待上场时,蒲云习惯性地走到我们这里打招呼了。我们已经听到了外校现场MC报出的首发名单,外校排出的阵容里只有几个初二学生,大部分是初一的替补。对他们来说,今天是以赛代练的好机会。
我和他拍了拍手掌,说放心吧,早有准备了。
“也不必穿那么多哦。我今天可是前场自由人,会让你闲不下来的,到时候热了都来不及脱衣服。”他抬起脸来,不无骄傲地指了指手臂上的队长袖标。阿华和尹日荣都没首发,他是外校场上的唯一一张王牌了。
“可别大意了,我一点都不会脚下留情呢。要把你打哭,一路哭着回家。”他说着话的声音很小,踮起了脚尖,仿佛是怕其他人听到,也就没了多少气势,倒像是很亲近的悄悄话。
“有本事就来吧。”我用手套戳了戳他的脑门。“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两行字还是那么清晰可辨。
这大概是三年来弦弦离蒲云最近的一次吧。在网上看过一句话,说每年今天,南京的街道都会很拥挤,因为有三十万人要回家。他们应该会路过江元。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也能路过这里吗?你那么聪明,说不定能混进来呢。至少蒲云会相信你能看到我们的吧。
要是能见到你,我想我真会一路哭着回家,立刻、现在、马上,根本不管比赛的输赢,也不管重新戴在手上的袖标。不过,也未必。我不再是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孩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过去,也找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无论你是否能看到,我都要拼尽力守护背后的一切。
《公平竞赛曲》响起了,嘹亮得像远征的号角。再度成为对手的两队排列整齐,迈入彤云弥补的天空之下。从黑暗的通道中穿过窄窄的大门,天空的那一方明亮的暗淡还有些令人神情恍惚。下雪了。细碎的雪花静静落到头发、肩膀与伸出的手心中,我们真正确认自己刚刚没在黑暗中看错。“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南方细小的雪花像星星与云朵的碎屑,正从无边无际的云层中铺洒而下。几乎每个孩子都对雪有天生的好感。沉郁之中,一种难以压抑的兴奋感不由地撞击起了胸膛,心脏正在强健有力地跳动,浑身上下也有了要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奔跑的冲动。下吧,下吧,下得越大越好。我从没有在雪地里踢过比赛呢。“飞雪连天射白鹿”,就让我们今天身披毡帽斗篷,脚踏乱琼碎玉,在漫天飞雪之中洞穿老对手的大门![1]
曲声戛然而止后,外校的同学从替补席上取出了他们的横幅。白底黑字与逐渐密集的飞雪融为一体。“勿忘历史,金陵永生”。两队的首发队员站到了横幅后,用小手轻轻地拉住它。大家的站位相互穿插,不分对手与队友。我身旁是米乐和蒲云,但他们身边就是彼此不熟悉的同学了。此时此刻没有对手,我们都是并肩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请场观众起立,为南京大屠杀的遇难同胞默哀三分钟。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我的目光匆匆掠过看台,望见了披着羽绒服的学学、明明和小七,此后便立刻垂下脑袋。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大雪里沉默了,一动不动,任由它们将我们徐徐覆盖,凝固成深沉严肃的树木与栅栏,长久地伫立在辽阔的大地上。[2]
我想到了什么?大概是一首诗吧,间或看到过。它说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风像一个太悲哀了的老妇。紧紧地跟随着,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样古老的话,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那从林间出现的,赶着马车的,你中国的农夫,戴着皮帽,冒着大雪,你要到哪儿去呢?告诉你,我也是农人的后裔——由于你们的,刻满了痛苦的皱纹的脸,我能如此深深地,知道了,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的,岁月的艰辛。而我,也并不比你们快乐啊,——躺在时间的河流上,苦难的浪涛,曾经几次把我吞没而又卷起——流浪与监禁,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贵的日子,我的生命,也像你们的生命,一样的憔悴呀。[3]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沾了阴暗,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我把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4]
严冬如来时,阳春宁尚迢遥?[5]
默哀毕。各位准备战斗吧。外校主场MC的话令我记忆犹新。
“大哥,这是我们俩在初中的最后一次交手了,今天还是老规矩,等着从球门里捞球吧!明年你要认真打排位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