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夜空中,乌云的轮廓也清晰可辨。本想在手机地图上找个超市或杂货店买伞,然而随着渐渐深入这片由钢筋混凝土组成的漆黑森林,我自然而然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车间、厂房、围墙,它们的躯体仍存在着,静默于无声的黑色。我们几乎看不到灯火,能穿透夜幕映入我们眼帘的光在不知多远的地方微弱地摇曳,仿佛离群索居的萤火虫。我有了一种行走在末世的错觉,一切都在衰败,在毫无理由地渐渐下沉,陷入孤寂的泥土中。我和穆铮是这颗星球上仅存的两个孩子了。虽然心情沉重而混沌,但我竟没有害怕。穆铮的脚步像平时那样稳健,这提供了可靠感。我不需要找路,也不需要担心,只要紧紧跟住他就好。能够不用考虑方向和终点的前行是幸福而奢侈的。每次和弦弦或者米乐出去,带路的都是我。弟弟的方向感实在不是太好,小时候迷过几次路,都是我把他找到然后拎回家的。米乐嘛,毕竟才来我们这一年,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找路的工作推给我。
到啦。穆铮指了指一排拥挤的矮房,它们无一例外地在夜色中紧闭门户,像阖上眼睛安眠的人,连呼吸和心脏的跳动都听不见了。他领着我走到一扇塑料的推拉门前,没有月光或星光,但我还是看出了贴在门上的红字:理发。“发”字上的那一点不知在什么时候脱落了,它变成了一个字典上找不到的字,尴尬地躺在简陋的门上。
尽管门是透明的,但店内没有开灯,除了镜子幽深的折射和想象中会存在的座椅外,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是有人居住的,而穆铮非常礼貌而从容地敲了塑料门。“今晚不开了。”一个男孩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懒散而缺少耐心,一点没有把顾客视为上帝的打算。
穆铮听到了这句不耐烦的应答,手竟颤抖起来了。他继续敲着门,喊黎彬的名字,说是他来了。于是,没过太久,但也不是马上,我们听到木门吱拉拉转开的缓慢声音。脚步声在黑暗中向我们靠近,它击打在瓷砖地上,像低沉的鼓点。还在听着,透明的门上已浮现出一张男孩的脸。皮肤偏黑,头发正如穆铮描述的那样蓬松,眼神透露出一股疲惫的犹豫,让我怀疑有一丝敌意或保护自己的准备。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的是,他并没有穿得非常整齐和一丝不苟,呈现出的是这个年龄的男生在家的常态,衬衫的扣子有一半都没扣上,下摆也肥肥地从半披着的外套里掉出来。这倒也没什么,米乐那样规规矩矩的小孩,一回了宿舍和家,也不会特别在意自己的衣着。
是不是先前穆铮把黎彬描述得太过认真和规矩了?还是说,他不再是那个在穿着上几乎有强迫症的小孩了?
他拉开了门,显然是示意我们进去。透明的障碍被移除后,穆铮一步跨进去,显然是有点想拥抱他。然而黎彬没那么热心,也没摆出想接受拥抱的架势。穆铮的手在空中迟疑了短短的一瞬,改为拍打他的肩膀。他没多做回应,转身去墙边打开了理发店里的灯。
“我们就在这说吧,里屋太小了,顺便把灯开了等我妈回来。”他有气无力地靠在一张发旧的旋转靠背椅上,用手示意我们自己找地方坐。我这才看清小店的陈设,和街头巷尾的小理发店没什么两样,只是各处都好像蒙了一层灰,包括那几面映照着我们的镜子。在房间的夹角,几撮头发安静地躺在簸箕里,一根扫帚安稳地靠在墙上。看来最近还是有客人来过的吧,但愿这些头发是今天刚刚剪下的。
“彬彬,你又回去踢球啦?我一直都不知道。对了,你是考上了五十四中吗?恭喜你呀,虽然祝福迟到了很久。五十四中可是好学校呢,不只是在江北,在市都是一流的。”穆铮坐在离他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把身体探向前方,似乎想努力让自己离黎彬近一点。
“不是考上的。去年我还在江铁中学呢。今年这破学校终于完蛋了。我嘛,成绩还说得过去。安置的时候,成绩好点就能去五十四中。得了,一共都没几个人,大家也算都去了自己想去的学校吧,‘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他说着说着翘起二郎腿笑了,眉头却不甘心地皱着。
“不管怎么说,能上好学校就是好事。所以你今年加入了五十四中的校队?我记得铁中去年没有参加市长杯,所以你一年没比赛了?”
“对啊。在别的学校,进校队可能得把脑袋挤破吧,铁中嘛,只要你想进校队就能进,一进就可以获得两项特权呢。一项是无条件地成为队长,另一项是无条件地为球队寻找并任命下一届的队长。没有比赛,没有教练,没有队服,没有训练,连队员都没有,这样的球队是不是天底下独一份?”
“其实进校队也没那么难啦……”我说,“我们校队今年招新生也没招到多少。喜欢足球的本来就不多,会踢的就更少了,凑齐十八人名单就不错了。”
“他不是学学吧?”黎彬望了我一眼,转头问穆铮,回避了和我交流。这种被跳过的感觉多少让我有点不爽。
“他是我们队长,是门将,技术超好,人也特别棒。他今天陪我来的。”穆铮有些迫不及待地向他介绍了我。
“你好,我叫柯佩韦。”我对他摇了摇卷在袖子里的手。他礼貌地点了下头,又转去和穆铮说,我以为你今天是和学学一起来的呢。不过也好,你又有新朋友了,真不错。
“你在五十四中习惯吗?学校离这里有好几公里吧,上学方便吗?”穆铮接着问。
“方便又怎么样,不方便又怎么样?我住校了,每周末回来看看我妈。”他一耸肩,“所以你今天来到底是有什么事?不会就是为了恭喜我分到好学校了吧?”
这话有几分让我们有话快说,说完快走的意味了。我是真不太想在这呆了,要是能走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转身跑掉。从小就脸皮薄,最怕被人泼冷水。所以校庆前那天我只能缩在社团的摊位后面。被人拒绝或撵着走的感觉太不舒服了,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一触碰到我,我就想钻到地缝里去。
穆铮保持着安静,呆呆地望着地面。他可能在酝酿,或者说在思考。对于他而言黎彬是重要的朋友,如何把自己状况和想法告诉他,这需要好好组织一番语言。对我而言嘛,和黎彬相处的短短几分钟,已经足够让我明白穆铮讲述中的他和现实中的他完是两个人了。
“那个……对不起,我说话可能太冲了吧。”或许是看见我们都沉默了,他倒变得不好意思,低着脑袋搓起手指来,“不是想赶你们走。我就实话实说吧。我妈今天又去打牌喝酒了。我是怕她待会回来,醉醺醺的,看到了不好。我是她儿子嘛。”
穆铮起身了,趴到了他那把高大的黑色靠背椅后面,轻轻转着椅背,坐在椅子上的黎彬在他的转动下微微地左右摇摆。又安静了一会,黎彬说,他今天心情不太好,态度不大对,都三年没见了,见的时候还摆着一张臭脸,不应该。穆铮把手垂到他的面前,像小猫在钓鱼,黎彬用拳头轻轻敲打了“鱼饵”一下。
“其实我妈现在挺好,就算是喝酒也不会喝得太厉害了。她心里难过,总得有个宣泄的方式嘛。我等她回来就好。早知道你今天要来,她就不会去了,她肯定想见见你的,还有你的朋友。”他刚刚那股玩世不恭的意味散去了,精神显得疲软。
“彬彬,我不明白,三年前你为什么对我和学学说不要再见面了?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现在还可以弥补吗?”穆铮的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他摇了摇头,发出了一阵沉重的叹息。
“不是你们的错,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段时间实在是太黑暗了,我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恐怖。我不想见任何人,只想躲起来,把自己埋掉。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一个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小孩。那天听到我姐的话我就明白了。”
“可是黎菀姐姐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了不是你的错。她很爱你,不会希望你这么想的。”穆铮的声音在理发店白凉凉的光里打了个颤。我听到屋外传来的声音,滴滴答答,在这个沉闷的小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个,你妈妈带伞了吧?”我插了一句。他朝我点点头,目光温和倦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