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历史的过客(2 / 2)

我确实是走回到了她的身边。巷道里起风了,对我来说清凉惬意。她会冷吗?在炎热的夏天里。

“对,我回来了。”

“你变了。不过,还是以前的样子,我认得出你。”

“我也认得出你。”

“过去这么久了,你在做什么?”

“我在踢球,踢足球。”

“你还在踢。”

“对,我还在踢。”

“家里人好吗?”

“好。爸、妈都好。弟弟……也好。”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弟弟也死了。”她猛然举起了树枝一般的手臂,做了一个狠狠向下砸的动作,像不满裁判判罚的球员把球扔到地上发泄,这是要吃黄牌的行为。她砸得很快,尽管手里没有任何东西,表情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球员都吓人。

“我好难过。”

“这次你会待多久?”

“我不知道,您看呢?”

“你上次回来是三年前了,说要常来看我。三年了,你没来过一次。”

她到底在说什么?或许是把我当成了她去世已久的丈夫。在三年前的某一天,她以为再也无法回到身边的人回来了,这是老人常有的臆想。或许是她过去记忆的再现,那位爷爷在年轻时真的和她分开了三年,她一直在等他回来,如今记忆衰退,只记得自己在等待某个人了。永远的等待,永远的三年。

抑或说,她不是把我当成了曾经年轻的爱人,而是把我误认为了其他人?也许三年前的某一天,弦弦曾经过这里,走过我现在踏着的石板路,遇到了这位老人,像我今天一样听了她的故事,像我现在这样尝试着和她对话,并答应了要常来看她。然而弦弦当时不会想到,他将再也不能用脚奔跑,用鼻子呼吸,他可能比这位老人更早见到了她长久等待的人。

要是有一张照片就好了,我可以拿给老人,问她三年前是不是有个长成这样的男孩跟她说话,如果她还能记得的话。她不太可能记得了,她可能仍然记得。她说我回来了,样子变了,但还是以前的样子。我确实变了,不再是三年前的那个我了,而弦弦还停在三年前。

“你好像不是他。”她忽而又开口了,我看到她眨着干瘪的眼睛,似乎看出了什么,“你是个好孩子,但不能骗人。你不是他,你始终是你自己。”

我不是谁?她的丈夫还是弦弦?要是她真把我当成了弦弦,我会很乐意的,并乐意代替弦弦常来看她,帮他继续曾经的约定。

“我不是谁?”

“你不是他。你是你自己。”

“他是谁?”

“他要回来的。他还没回来,你回来了。也很好,你没把自己给弄丢了。”

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有一个小孙女,她和你很像,也会踢球……”

我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没有答应,继续讲着。讲到最后,好像走过四季的回转,她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又开始盯着我看,说我回来了。

或许是可以离开的时候了。我向她说,以后会再来看望她的。也许弦弦真的在三年前做过和我一样的事,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再过一会我会不会突然死去。应该不会。更大的可能是叶芮阳抱怨我买水买了快三十年。他好不容易在暑假找到一个室内球场,把大伙都从空调房拉出来,而我连买个水都买得这么慢。

[1]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直隶涿州人,现代诗人、学者。1923年加入林如稷的文学团体浅草社。1925年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等成立沉钟社,出版《沉钟》周刊,《半月刊》和《沉钟丛刊》。1930年留学德国先后就读柏林大学、海德堡大学,1935年获得海德堡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翻译里尔克的诗歌。1936年至1939年任教于同济大学。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鲁迅曾称赞他是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著有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和《十四行集》,亦有《杜甫传》、《论歌德》等学术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