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憔悴的少年在他对面坐下,沉默良久,他说:“拔管吧。”
医生微愣,“你说什么?”
这次,郁温礼回答的很快,脑海里全是爷爷刚刚看他的眼神。
“我说,拔管,转入普通病房。”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医生皱眉。
郁温礼说:“我知道,我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最后一个字签下,郁温礼忽然有种亲手杀死爷爷的错觉。
医生看着他停顿的动作,说:“如果后悔的话,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郁温礼轻轻摇头,“不用。”
他慢慢把文件拿起,交给医生。
然后步伐沉重,缓缓的出去。
走廊上。
郁温礼把拔管的决定说出来。
没人反对。
因为大家都知道爷爷的性格,一生要强。
从不与人低头。
哪怕两个儿子都孝顺懂事,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他也不愿意去跟他们住。
用他的话来说,住在别人的屋檐下,憋屈。
他宁愿自己经营一个小馆子,每天忙忙碌碌,也不去谁家享福。
但是如今,他却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
这对他而言,比死还要难受。
……
同意放弃治疗书是郁温礼签的。
管是郁家大伯拔的。
当时争论不休,谁都不愿意对方去承受这些,争着抢着要自己去。
最后还是大伯含泪说:“当年,我的出生证明是爸亲手写的,现在,爸要去另一个世界,就我让我亲手推开那道门吧。”
大伯在帝都新区当了多年区长,是出了名的硬石头。
流血比流泪多。
但今天,他几乎流了大半辈子的泪。
尤其是拔管的时候,感受到父亲慢慢变暖的手,他哭的像个孩子。
没人知道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也许是,父亲牵着他的手,慢慢走过田埂的画面。
也许是,父亲抱着哭闹不休的他,无奈轻哄的模样。
也许是,上大学前,父亲拍着他的手背,让他不要担心钱的场景。
总之,无论是什么,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病房里几乎都是哭声,郁爷爷却久违地笑了起来。
与平日里的笑不同。
那是一种发自真心的笑。
很愉悦。
没有病痛。
医生眼眸微沉地跟郁温礼说:“郁老已经开始散瞳了。”
郁温礼冷静地点点头。
他的脸上没有悲喜,没有眼泪。
是一种近乎无情的淡漠。
直到爷爷回光返照般,突然坐了起来,炯炯有神地盯着门口,笑着说:“阿嫣,你是来接我的吗?”
顿了顿,他笑容更甚道:“你们也来了呀?”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却什么都没看到。
郁温礼心口发沉地眨了眨眼,快步走到病床边,牵着爷爷微微发凉的手,喊:“爷爷,爷爷……”
一声声的,仿佛要把余下半生,没喊完的,通通喊完。
爷爷笑着拍了拍他手背,然后牵过温停雪的手,说:“我和你奶奶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要是敢对小雪不好,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你。”
然后,又牵了郁知书和宋睿宁的手,托付道:“小宁啊,我们家小书脾气不好,从小娇生惯养的,你日后可要多担待,让让她,不然我不放心啊。”
急匆匆赶回来的宋睿宁连连点头,“我会一辈子对小书好的,爷爷你放心。”
“好,好。”
爷爷连应了两声,气色都好了不少。
他再次看向空荡荡的门口,邀功一样的口吻,说:“看吧,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孩子们长大了,小家伙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你也该来接我了,对吧?”
重新躺下的时候,爷爷是笑着的。
眼神缓慢而深刻地扫过每个人的脸庞。
直到咽下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口气。
-
殡仪馆。
亲朋好友基本到齐的时候,入殓师开始为爷爷净身穿衣。
大概是早就哭过一场的缘故,现场很安静。
温停雪顶着红肿的眼睛,心情沉重地站在前排,亲眼看着脸色灰暗,精神憔悴的爷爷在遗容师手里,慢慢变成她初见时的模样。
既神奇,又神圣。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晚上,大人们在商量着灵堂的设立地点,郁温礼无心多听,骑车准备走。
温停雪怕他出事,执意跟他一起。
他先去了爷爷的饭馆,简单收拾一番。
然后回到小院,闷头睡觉。
温停雪是在半夜发现他不见的。
披了衣服起床找,却从窗户看见他独立腊梅树下的场景。
猩红一点燃在指间。
也不知醒了多久,反正脚下已经散了很多烟头。
而他始终仰头站在那里。
不知是在看花,还是在看曾经树下的岁月。
温停雪不想打扰他,就站在屋里看他。
看他眼神悲切,却流不出一滴泪。
今天很多人都哭了,就连郁家大伯,那个从不轻易落泪的汉子都哭成了泪人。
唯独郁温礼,跟爷爷最亲,最舍不得爷爷离开的人。
全程,一滴泪都没落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