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乐师慢慢弹琴,博山炉里的雾冉冉升起,裹着琴音一同在这间门屋子里飘。
琴音是极好的,悠远绵长,香料烧出的烟雾也一样,清冽馥郁。
屋子里的一切摆件都与之相衬,十全十美,就连屋子的主人也是如此,英俊秀美,一袭华服,浑然看不出刚刚那一室的狼藉,以及一脸的癫狂。
曹操看了那乐师一眼。
“这是冀州有名的……”袁尚说。
“我知道,”曹操说,“本初在时,我来府中作客,听这人弹过《幽兰》。”
袁尚轻轻张嘴,想说些什么时,曹操的目光忽然在他身上划过。
那目光真有了几分父辈的审视,里面还带了些批评。
曹操今日穿了一身素服前来,身上一点金玉饰物也没有,称得上很朴素。
袁尚忽然感到面颊滚烫起来,他挥了挥手,一旁侍立的仆役连忙上前,将乐师带了下去。
“儿只是……”袁尚小声说道,“只是为军情之故……”
这话是谁也瞒不得的,因为战争而无法守孝,这很正常,但如袁尚一般直接将服丧时的礼仪忘了个精光,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袁尚自己也想到这一点,哀求地看着他的假父,直到对方沉默许久,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显甫今日是要打,还是要和”
“要打!要打!”袁尚想也没想地大声说道,“我父将基业交予我,我怎能拱手让给那般织席贩履之徒!”
“既要打,”曹操问道,“显甫为何迟迟不肯出城迎战呢”
这屋子里有主人,有客人,主人有陪的,客人也有陪的。
荀谌和郭嘉都默不作声,注视着这一幕。
过了半晌,曹操又问了,“可是忧心于刘备势大”
那张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犹豫,极难启齿似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垂下头,叹了一口气。
“你父曾言,诸子之中,唯你最似他,”曹操冷冷地问道,“显甫以为呢”
袁尚突然抬起头。
“可刘备确实势大——”他急切地说道。
曹操冷哼一声,“他若势大,如何连一个濮阳也不曾打下来”
“假父……”
曹操突然重重地放下酒爵!
“他连战疲敝,缺兵少粮,若非因幼子故,朝廷生疑,群臣逼迫,他怎肯此时发兵河北!若你父在此,岂容他在河北这般张扬!”
荀谌很意外地看了一眼郭嘉。
后者微笑着望向他,神态安闲。
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了几个来回,荀谌似乎在询问郭嘉,曹操此举,究竟有何意图。
——哪里会有什么意图呢
既然被喊了一声假父,那自然要为自己的好大儿着想啊!
郭嘉说不清楚那是不是曹操某个瞬间门真心的想法。
这位主公自然是狠辣果决,城府甚深的,但他又有一些如诗人般多愁善感的思虑。
他见到颠沛流离的生民,见到被野兽啃食的白骨,见到路边的断壁残垣,都会自然地生出恻隐之心。
那么见到本初最喜欢的孩子,他又岂会连一丁点的感情都没有呢
袁尚总角垂髫之时,曹操还抱他在膝上,夸赞他聪明又漂亮,将来一定是个让父亲感到荣耀的好儿郎呢!
因此他对袁尚的谆谆教诲自然也是真的。
他说,刘备为什么不打因为刘备没有打的资本啊!
刘备为什么能等因为他的兵马不足,运起粮草负担不大。
他兵力不足,可毕竟是主君,两个主君的对峙,人家跑到你城下,你龟缩不出,那河北那些三心二意的背主之人自然会往刘备处跑啊!
世家会看向刘备,黔首则呼啦啦地去投奔陆廉,你要是容他们这么围个一年半载,你就要完了!
曹操很耐心地说,袁尚很耐心地听,一直听到曹操愿意同他一起出战时,袁尚感动极了,伸出手去握住了曹操的手,呜呜咽咽地使劲点头。
那真是个奇妙的场景——曾经铁了心要夺邺城的敌人,突然又变成了座上宾,甚至还用那样慈爱的目光望着邺城此刻的主人,让人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
可他鬓边的白发是真的,额头的纹理是真的,眼睛里蓄起的泪水也是真的,他的肩膀依旧宽阔,腰背也挺得很直,但他就是显出了老态。
老年人总是很喜欢回忆的,一切少年时的情愫都会在陈旧的回忆中反复被美化,最后渐渐融化那颗冰冷的心——见到曹操的人,都会这样想啊!
荀谌又看了郭嘉一眼。
郭嘉慢慢地喝了一盏酒,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
过了半晌,他甚至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像是主公做了一个感性大于理性的决定似的。
当曹操的某一根花白头发在他叹息之余,渐渐飘起来时,濮阳也有人如此叹息。
他的头发也已经大半如霜如雪,他的额头也爬上了许多纹理。
他眼里也噙着泪水,但身旁的人总要劝他一句,“田公,这又是何必呢”
那双眼睛灰蒙蒙的,看人总是恍恍惚惚找不准焦点,可当他怒视别人的时候,有十足的威仪,想起主公时,又自然地蓄起浑浊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