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帐有灯火幽幽点亮,将帐中人轮廓勾勒清晰。
那是个很年轻的妇人,乌云般蓬松的头发挽起,握着灯盏的手指如春笋一般纤细。
隔开前后帐的帘子被掀开,浓重的药香气飘了进来,妇人的脸庞映在灯火下,像上好的白玉一样匀净细腻,泛着微微的光。
她是个很温柔娴静的人,但此刻见到夫君纠结又颓唐的神色,不禁笑了。
“先生说那药有些苦,”她轻声问道,“妾备了一盏蜜水,郎君要用吗?”
“不苦,不苦,”他有点尴尬,下意识地跺了跺脚,“累你鞍马劳顿,多歇息才是。”
正在倒水的女子轻轻咬了一下嘴唇,那张原本端庄的脸上就染了一丝忍俊不禁的神色,如果夫君是个木讷些的,或许察觉不到,但刘备察言观色的功夫何其敏锐,那一丝尴尬就变成了十分的恼羞成怒。
“必是糜子方的荒唐主意!”
她端了一盏水,身姿盈盈来到他面前,没有接话,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这位夫人深居简出,连陆悬鱼也没怎么见过,更不用提军中其他人,但大家对她是有点印象的。
夫人姓甘,沛国人,徐·州数度被曹操攻破,陶谦请刘备前来拒敌时,刘备有一段时间屯兵小沛,纳了这位夫人为侧室,请她主持中馈,照顾后宅。后来糜竺很看重刘备,以妹妻之,刘备后宅里就变成了大小两位夫人。
夫人们怎么想,外人是不得而知的,但就一些流言八卦的细枝末节来说,她们相处得还不错。
两位夫人都不是骄横爱争吵容不下人的性格,况且刘备长年出征,家中留守的妻妾闺女加一起也只能斗个地主,连支桌打麻将都凑不齐人,自然也没什么可斗的。
时间久了,就更和气了。
……陆悬鱼听过这方面的八卦之后偷偷吐槽说,可能吕布的妻妾也是这样,大猪蹄子天天出门打仗,存在感太弱了,后宅里只有这么俩人,天长地久,友情自然而生。
两位夫人一个忙着教闺女,出门和贵妇们交际,另一个忙着指挥家里仆役里里外外操持停当,外加上你一针我一线给夫君缝缝补补,日子过得其实很消停。
但此一时,彼一时。
在刘备扩充地盘,渐渐有并吞天下的雄心与实力后,即使糜夫人依旧如咸鱼般躺平,娘家人也躺不住了。
……有那么多的世家开始暗戳戳给他送闺女了!
……图他出身老革,图他年逾四旬,图他织席贩履会做手工活吗!
当然是图他前途远大,且没儿子啊!
她们每一个祖上都有一串儿光辉历史,门前都是有资格立阀阅的,她们要是给刘备生了个儿子,还在乎是嫡子庶子吗!哦刘备有正妻了,那又怎么样?
郭圣通和阴丽华你能说清楚哪个是正妻哪个是侧室吗?刘强还当了一把太子又怎么样?孝明皇帝是哪位皇后所出啊?
所以那是一个四十岁会做手工活的老革吗?那是许多野心勃勃的大汉女性最最向往的光辉旅程!
两汉四百年,打从吕雉开始,无数太后牵着豆丁小皇帝的手,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睥睨天下,不爽吗!
就要当太后!就要外戚专权!距离坐上那个执掌无数人生死的位置,只差一个小豆丁!
……于是糜家自然就坐不住了。
糜夫人是不能出城的,天子还在城中,作为刘备的正妻,她和张飞都是必须坐镇下邳,给朝廷以信心的人。
但对糜家来说,也不是就没办法让刘备生一个代表他们利益的娃。
……甘夫人就是这么被送过来的。
不仅要求医问药,还要把侧室送到面前,殷切地望着你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能生最好,能生赶紧生,当然一时半会儿我也不急,反正我姿态都摆出来了,你不能好意思在这种破事儿上也效仿汉光武帝了吧!
刘备喝完了那盏蜜水,温柔而沉默地望着甘夫人,心头涌起许多沉甸甸的东西。
那些记忆里很模糊的,只属于稚童才有的短暂而纷乱的片段和画面,甚至只有一句话,一个模糊的光影。
村中古桑枝繁叶茂,有稀疏阳光落在桑叶上,翠绿澄澈,姿态舒展,如同一顶华美的车盖。
那辆陌生又熟悉的羽葆盖车由六匹雪一样洁白的骏马拉着,在阳光下驶过村口破旧坎坷的土路,向他而来。
而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车马正汇聚成一股河流,渐行渐快,向北而去。
那些车马中也有鼓吹,有仪仗,尽管这些精美而庄重的礼器在数月以来的戎马奔波中有些许毁损,但气势更足。
它们架起了青州刺史袁谭的威仪,浩浩荡荡,渡过黄河,向冀州而去。
沿途所有的百姓见到这一幕都忍不住落泪,有人觉得欣喜,有人觉得惋惜。黄河北岸的士庶欣喜于大公子听从父亲命令退兵,自家儿郎终于要回来了;惋惜于大公子孝心太重,功败垂成,未能救天子出水火,立不世大功。
黄河南岸的士庶欣喜于冀州人终于滚蛋了,他们又一次保住了故土;惋惜于袁谭已经数番进犯,怎么还没把头颅留在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