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6 第246章 世道颓波(2 / 2)

虞雍也说了实话:“比当年太子强上不少。”

“这就是了,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这就是我的选择。”

虞雍明白这样的事交了心,那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他也给出自己的答案:“说实话,我不在乎皇位上坐着谁,宫变那日我见当今太后风姿,甚至想过如果她能临朝,想来也是不错,你不必担忧我的主张是否与你从礼法上相悖。只是我更在意我的家人,小姨就是我们兄妹的母亲,表哥是我的兄长,我身负两家的荣辱,只要你能保证公主临朝之后,我家依然兴盛不衰,我也不可能与慈衡的兄长为难。你进枢密院我不曾为难,因为我知晓你需要手握兵权来所有作为,但是你要清楚一点,这件事与当初阻止宫变可不一样。阻止宫变是先难后易,可如今公主若是继位,你我手中重病足以保一时安泰,压制朝中反对之声也不在话下,但往后若有反扑只会更强。”

“我当然清楚。”卓思衡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将次官道修去各县,单是为了一个目的吧祖制藩王不得在郡望州府辟宅而居,所以他们都在州郡相交之界,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若藩王一时谋乱,兵卒不能速达,时日一长便有割据之险,只要道路修至,朝廷的掌控便也如影随形,不说禁军,州府军调动也可速达。”

虞雍仿佛刚认识卓思衡一般看着他,许久后才道:“人老了,果然也会变得更狡猾,更善于隐藏真实的目的……”

等到夜里告辞的时候,慈衡还未发觉虞雍的异样,毕竟每次陪自己回家,他都是沉默的时候更多,然而待到卓思衡和云桑薇送他们夫妻到门前时,不等慈衡言语,虞雍却先开口道:“告辞了,大嫂……大哥保重……”

云桑薇和慈衡愣在当场,是最后虞雍拽着慈衡上了马车。

“刚才发生了什么吗……”云桑薇直到慈衡夫妇马车离去都没回过神来。

“没有发生什么啊,”卓思衡笑着揽过云桑薇肩膀往回走,“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

……

九月过去泰半,朝野内外都是风平浪静,直到杨令显归来,卓思衡才感觉到一丝紧张。

“圣上召见前,让我先见见孩子。”他对风尘仆仆自朔州赶回的杨令显说道,“你先去禀报圣上。”

杨令显受此重任,一路赶回连家门都没来得及回,此时虽然疲态尽显,但还是不放心低声道:“卓大哥,那我先去回禀,要我给陛下带什么话么”

“不必,你先给孩子带进来,圣上那边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一路辛苦,你嫂子一定想你,圣上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就赶快回家好好休息。”卓思衡说道,“一路上……没人打听孩子的来历吧”

“没有,我一直奉旨隐秘行事。”杨令显年龄大了人也比从前毛头小子时稳重,“我带她进来……不过大哥……这孩子,有点……哎,你看了便明白。”

卓思衡不知什么让杨令显如此吞吐,点点头,示意他带人进来便是。

振武殿原本是学宫待选宫殿,可诸多不适之处,最终便仍然废止封闭,连洒扫宫人都无,因殿内通风好,刘煦想着等学宫藏书渐多,可辟此处为贮书之库,便于管理与学宫相距也近,因此里面原本的存物都已搬空,空阔寂静,唯有秋雨轻轻拍在瓦顶的廉纤声响回荡。

内殿的门再次打开,被杨令显牵领入殿的是个消瘦的八岁孩童,她衣衫整洁干净,头发却略显潦草,她长得既不太像刘翊也不太像尹毓容,倒有几分和皇后相似,但这些都不是卓思衡当场呆愣住,继而觉得四肢冰凉的原因。

杨令显所牵着的孩子,有一双盲眼。

卓思衡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喘不上来气,好像雨点穿过宏伟的宫殿就落在自己身上,周身发愣,杨令显轻轻推了推女孩,示意她朝前去,然后朝卓思衡悲悯得看了一眼,行礼后转身,在殿外将门关严。

听到关门声的响动,女孩显然感到了巨大不安,她两只手紧紧抓住短衫下摆,不住得侧耳去听,直到听见朝自己走来的脚步声,她才真的害怕起来,瑟缩着转身想跑,却撞到门上被门槛绊住。

就在她要摔向地上前,卓思衡扶住了女孩。

“没事,不用怕。”

女孩因惊慌的举动撞破了鼻子,鼻孔里流下几滴血来,她顾不上吃痛,想挣脱开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阵奇异的柔软。

卓思衡小心翼翼用巾帕替她的鼻子止血,他将手在女孩面前晃了晃,女孩灰黑黯淡的眼珠纹丝不动。

他的心仿佛沉了下去。

女孩的手上全是细小伤痕结痂和半愈后的横竖,卓思衡自己也在朔州流放过,他和妹妹弟弟的手上也曾满是这种痕迹。

但或许是卓思衡的动作,女孩不再乱动,只静静站着。

“你叫什么名字”止住血后,卓思衡将声音放得不能更轻更柔问道。

他声音天生就透着柔和平缓的舒展,方才还恐惧不已的女孩已能在紧张和不安中细声细语了:“尹氏女。”

卓思衡一愣,又道:“平常大家都这么叫你么”

女孩点点头。

“劳役营的管事也这样叫你”

女孩再次点头。

“……你娘亲也这样叫你”

女孩漆黑空洞的眼睛骤然紧缩,惶恐在其中酝酿,她抿紧双唇用力摇头。

“不用怕……不想说就不说,没事的。”卓思衡只好轻拍女孩的肩背安抚道。

“这是哪里……”女孩的哭腔在殿内伴随雨声回荡,“你是谁……”

卓思衡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像被什么攥紧再松开,如此往复,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可面对孩子的疑问,他只能努力用舒缓的语气回答:“我是户部的官吏,你的户籍不在朔州,因此发还到了我这里,我要给你安排住处,你有听说过自己的籍贯和家么或者是其他的亲人”

这几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女孩的认知范畴,她似乎努力思考,急出了眼泪哭道:“我……我不知道的话,是不是就要给我送回朔州去了……我……我不要回去……那里好冷……”

卓思衡这一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孩子的眼泪,他赶紧替女孩拭泪哄道:“哪有这样的王法不会送你回去的,当然你知道最好,可以送到你亲人身边,以后都不用挨饿受冻了。”

女孩渐渐止住哭泣,只以极小的声音道:“我没有家……娘说我是野【】种,野【】种是没有家的……”

卓思衡的手僵在半空。

他从来都是最受小孩子喜欢的,几句话后,女孩已然略卸下了惧意,听他许久没有回答,抬手摸了摸,摸到了卓思衡的脸。

“伯伯,你哭了”她疑惑道。

“伯伯也很怕黑,这里天都是黑的。”卓思衡回答了她的问题。

“天……不是一直黑的么”

女孩的反问卓思衡没有办法组织语言回答,他少有的词穷却在此时此刻捉襟见肘。最后,他只能摸摸女孩柔软但枯黄的头发,低声道:“是黑的,所以伯伯才害怕……”

还好这时杨令显归来,卓思衡要他带着女孩却吃些东西,自己则与刘煦单独见面。

他知道刘煦更容易感情用事,有些事亲眼得见,不如旁人转述会有些许缓冲,眼下情形实在超出他的预计,必须提前做出决断。

尽管可能对于他们两个人都很困难。

“这孩子……盲眼了”刘煦听到后人也是呆愣许久才能说话,“是天生的么”

“臣看起来觉得像是雪盲症。”卓思衡从前在朔州见过孩童因长时间双眼暴露在雪地中,久而久之会被刺伤而失去视力,在朔州,雪中做苦工之人都会用一块粗布蒙住眼睛。

刘煦一个人跌坐在椅子里,脑海混沌,心下悲凉。

“她这个样子,怎么好入宫做宫女呢”卓思衡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他细细给刘煦分析道,“宫人身体必须无有残疾,眼盲之人在宫中且不说不合规矩,她甚至不能照顾自己……或许还会因此受人欺凌。”

“那我们……要如何是好”刘煦已完全没了主意。

“陛下,皇后娘娘还在吃斋念佛么”卓思衡问道。

刘煦木讷地点点头。

“那就让这个女孩剃度出家,只说与皇后娘娘颇有佛缘,让她以小沙弥的身份伴随皇后娘娘,也算是个慰藉。”卓思衡没有说出来的是,纵然他也是于心不忍,可女孩的身份太过锐利,真相会刺伤很多人,“至于她的真正身份……陛下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告知皇后娘娘。”

他已经做出最大程度的权宜。

“朕明白了……”刘煦闭上眼睛时,湿润的眼角滚落下泪珠,他用颤抖的手扶住前额,半晌道,“卓大人……还好有你费心,朕太软弱,不能抉择,但愿朕的女儿不要像朕一样,要你如此操劳……”

不等卓思衡安慰,刘煦便从埋首中抬头,苦笑道:“为难大人来做这样违心的事,接下来就交给朕吧,这也是朕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