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倏忽长歌
报丧的长钟回荡在禁宫各处,福宁殿前聚集了文武百官公卿贵戚,由太子刘煦跪于最前,皇后其次,其余人等皆各入长列,默默地在等待中任由廉纤细雪落满身体和发间。
皇宫尚未换过丧仪的白饰,可天地之间早已缟素。
卓思衡双手敬捧圣旨,跟随长公主殿下缓步而出,因手持大行皇帝的遗诏,他不需叩拜,只见下方众人均已叩地,俯视看去像是一个个染白的石像。
长公主双手取过圣旨,高举过头,卓思衡看见她在竭力忍耐眼泪和手指的颤抖,以致于这个动作她停顿了许久,才终于缓缓落下。
“宣大行皇帝遗诏。”卓思衡放声道。
长公主展开明亮黄绸,以她最洪亮的声线宣读兄长最后的遗愿:
“太子刘煦,天命所授,衍敬天法祖之德,续昌明康宁之业。今传位于太子,归正一心,海内皆同,理当共尊宜奉,万民仰戴。然太子岁月轻忽,虽非冲龄践祚,亦需辅弼之贤达。朕遗命有诏:敕封襄国宣仪长公主刘莘吉为辅国宣仪大长公主,参理朝政,辅弼新君,若有宗庙不明,请其诏同朕谕。”
这是即便镇、定二公主都未有过的无上权力。
读至此处,长公主似是极力忍耐才将语气稳住,又道:
“及,吏部侍郎卓思衡,赞其德勋承厚、纯仁之臣也,赐晋集贤殿学士入政事堂参知政事,领协中书省,辅弼新皇承祚启元。”
卓思衡感觉到天地之间的寂静,感觉到落雪在他发际融化,一切的一切像是终点,又像是开端。
“及,领禁军兵马司都指挥使虞雍,刚执秉忠,赐枢密院枢密副使,新君兵略若有操持,必有所承。”
“及,御史台高永清,晋御史大夫,入政事堂,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辅正新君,以鉴君责。”
……
大行皇帝的安排非常简明扼要,寥寥几笔,权力的交接就此完成。
长公主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宣读完毕,她落下双手后将遗诏交还到卓思衡手中,她颤抖的长睫之上已满是雪片融化后的细小水滴。
卓思衡想,如果此刻是自己与她境遇相同,大概都未必有此坚刚般的意志。
在太子不会让皇帝失望这件事上,卓思衡若有十分把握,那长公主不让皇帝失望他却是有十二分的信心。
卓思衡朝长公主轻轻颔首。
长公主没有还礼,她站在至高处却眼神空芒,须臾后,她缓缓走下台阶,扶起双肩颤抖哭泣的刘煦,而后率先跪下:“臣参见皇上。”
众人调整方向,起身,再度拜下叩首,齐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是皇帝是不会万岁的,如果皇帝万岁,自己作为新君又如何能继位
这不过是个万世相传的谎言。
刘煦这样想着,忍住眼泪,行至卓思衡面前。
持大行皇帝遗诏在未交出前,卓思衡无需叩拜,但当他双手将遗诏递给跪接的太子后,他便俯身叩下,向新皇第一次长拜。
皇帝继位为求孝礼不废,也不能喜形于色,纵使交到手上的是天大的权柄,可即便无有此规,刘煦也没有半分喜悦之情,他的心中悲辛无尽,只觉天地苍茫的雪白也比不过心中的迷惘和空荡。
但这是他对父亲对母亲、妹妹以及自己……和对卓思衡的承诺。
他成功了。
……
大行皇帝的丧仪十分隆重浩大,接连的大雪让帝京到处白饰与缟素交叠,哪里都是一副肃杀气氛。
然而行柩送陵当日却是个晴好无风的日子。
“这些日子我时长在想,许多事在当年是否能有转圜。”
行宫之内,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屏退左右,隔着帘幕对卓思衡说话。
“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事已至此,再去为过去纠缠又能做何用呢我读书不多,却也知晓李太白那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名句,皇帝如何不知只是他心中还是有郁结。今日叨扰百忙之中的卓大人也是想请大人与皇帝再好好相谈一番,他最听你的话了。”
卓思衡恭敬道:“今日大行皇帝丧仪结束,才是万象始更之日,还有无数事宜留待圣上处置,太后顾虑周期,臣定当遵从。”
“还有一事……阿婉,来。”
皇太后将一直在后室的青山长公主刘婉唤至身前,母女二人相视一笑,猝不及防地朝卓思衡齐齐跪拜。
卓思衡顿时冷汗都出来了,当朝太后和长公主一齐叩拜自己,他实在难以担待,可是一个是新寡太后一个是未嫁皇妹,他也不能大胆无礼伸手去扶,僵持之际却听皇后叹道:“我们母子三人能有今日,是承蒙大人不弃鼎力相助。若为权势和顺应帝心,您大可以投奔赵王门下,然而大人却选择我儿辅佐,此等再造之恩,纵然今日我为太后亦要诚信感拜,请大人受下我们母女的回敬,否则我等良心如何可安”
“太后这是什么话,我与太子……臣与圣上是何等厚谊,自然不敢废忘,可太后这样,实在让臣愧不敢当心存惶恐!”
“那就请大人今后继续辅弼我儿,使其为一代昭昭明君。”皇太后再次长拜,她也不欲卓思衡为难,很快便起身来。
卓思衡一口气这才喘匀,重新站直道:“臣身负重恩,必不辱此命。”
太后也重新拉着女儿的手就座,叹道:“还有,我想让阿婉可以跟随她的姑姑学一些东西,我【】朝的长公主可不是那样好当的。”
青山长公主原本还在寻觅亲事,然而皇帝驾崩,她的亲事也必须搁置,此时与其让她默默等待,不如效仿宣仪大长公主旧例可得参政之习,早为今后做出打算。
“卓大人,我定会谨慎侍奉姑姑,潜心治学,绝不空拿长公主的名头!”刘婉经此一役也仿佛一夜之间成长,语气和神态都比从前的少女要稳重许多。
卓思衡想了想道:“此事并无不可,只是眼下大长公主扶灵而病,还要等她稍好些再提。”
太后点点头,却又想起什么,先让刘婉退下,再对卓思衡问道:“今日一早罗氏自裁的消息想必大人已然知晓,先帝遗命是要她随葬……”
“但臣想听听大长公主的意思。”
卓思衡说完,太后深以为意道:“先帝的遗命是遗命,可我们也不能不顾大长公主的意见。”
“罗氏无论如何都要领罪,她一死也是为求子女平安,然而子女平安与否其实与她活不活关系并不密切。”卓思衡坦率道,“这事今日圣上也与臣商议过,圣上的意思也是将罗氏身后与其妹交由大长公主处置。”
“就按照皇帝的意思来办。”太后生出些许欣慰的笑意,却又悲叹道,“经此事后,皇帝也像变了个人一般,他这些日子除了尽孝于大行皇帝梓宫前和处理政务,其余时间都在陪伴赵王……”
“赵王……现下如何”
太后悲哀地摇摇头:“活着也像死了般。不过我要谢谢你请求留下赵王性命,一来保全大行皇帝的慈名,二来……皇帝如今也有个寄托,他去同弟弟说说话也好,总不好一夜之间教他领悟世间独一份的孤寂与绝望,要让他如何去面对今后更凶险的风浪这点上大行皇帝却是不如大人你了解当今圣上啊……”
“大行皇帝天纵英明,所为也乃是帝王当尽之责。”在皇帝驾崩后卓思衡也想了很多,他意识到自己若是皇帝,大概可能也会做出差不多的抉择,在那个位置上所看到的世间大抵与他们眼中所见是全然不同的。
“那就有劳大人代圣上和我去探望大长公主殿下了。”太后颔首道。
卓思衡也恭敬领命。
太后并未打算结束这次会面,她在犹豫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道:“还有一事……其实以如今我的身份,或许不该过问涉及朝政之事,但事关皇帝,还请大人体谅我身为人母的无奈。”
“太后是想问太子妃母家的处置前朝如何议定”卓思衡不用想就知道。
“若有逾越之处令大人为难,便不必说也是理所应当。”
卓思衡却笑道:“若没有太后的指点,圣上如何得有今日之理政之能太后能言及政事乃是圣上与臣等的头等助力,臣相信太后,定当知无不言。”
他和太后也是曾经为太子争取今日皇位的亲密战友,以太后的远见卓识与慧心若定,就算真亲手协助刘煦处理政务,只怕不比先帝差到哪里去,更何况太后是真正关怀刘煦的人,卓思衡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而太子妃母家牵扯入越王谋反一案,新皇继位后实在不好言说,确实需要一个尊上者来给众人一个可接受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