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越明顺势拢住裴意牵着衣角的手,没有对外透露过自己的眼睛情况,“宋姨,我想先带他进去看看奶奶。”
“好。”
宋姨领着他们进了“病房”。
裴意一进门就看见了床上躺着的薄老夫人——
因为长期卧床昏迷,她脸颊两侧都快瘦得凹进去了,脸色更是没血色的苍白,剪短的头发青丝混着白发,看上去十分苍老。
即便如此,薄老夫人的五官依旧出众,七十来岁的年纪,眼角的皱纹比同龄人少了许多,依稀能窥见她在年轻时的风采。
薄越明和裴意在床侧坐稳。
宋姨和助理林众对视一眼,双双走了出去,“病房”门轻轻合上。
薄越明透过墨色的镜片,摸索似地握了握薄老夫人的手,轻声告知,“奶奶,我来看你了。”
简单一句话,流露出以往从未有过的沉重。
只有在将他从小养到大的薄老夫人面前,他才会卸下所有的戒备,对发生的事情不再强装无所谓。
“……”
裴意察觉到了薄越明的变化,安静陪伴在一旁。
大约过了一分钟。
薄越明才缓慢而平静地开了口,“裴意,我是在六岁那年才被‘送’到薄家的。”
他知道裴意听得懂,即便知道对方还在装乖装傻,也愿意借着这个契机讲述自己不和外人所道的身世。
薄越明永远记得,自己被名义上的“阿姨”带着、强行闯进薄家众人视野的那一天——
那日,他的出现完全打乱了其乐融融的宴会氛围。
薄立鸿完全不认可他这位儿子,不等保安到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扯着他的手、想要将他拖出宴厅。
面对丈夫突如其来的“私生子”,薛敏歇斯底里地怒吼质问。
她误将那位“阿姨”当成小三,失控地当场就发生了撕扯争斗,还误扇了薄越明一巴掌。
比他小了两岁的薄望受到了父母的影响,直接冲上来就拿玩具砸他。
至于大房一家,表面劝架,实则看戏——
正是因为薄立辉的暗中怂恿,那位“友人阿姨”才能带着他顺利闯入宴会现场。
那时年仅六岁的薄越明,仅仅靠着这一幕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个家庭错综复杂的关系。
被亲生母亲抛弃,被亲生父亲否认,还要遭到后者妻儿的漫骂、攻击。
“我看得出来,这个家里没有人欢迎我,但我那时不懂华语,没办法表达我自己的意愿。”
薄越明不喜欢这个看起来豪华的地方,他想要回到自己在国外的小家,即便母亲早已经不见了踪影,但他还有一只捡到小猫作伴。
至少,小猫不会打他。
“很快地,已经在室休息的奶奶闻讯赶了回来,她一声令下,轻而易举地阻止了这场混乱闹剧。”
薄越明印象中的薄老夫人强大、理智、冷静,还带着全场人都惧怕的威严。
那时候的她只打量了薄越明两眼,直接让助理高凯取样去做了亲子鉴定,至于鉴定结果,不言而喻。
“后来,带着我回国的那位阿姨带着薄家给的一笔费用,潇潇洒洒地走了,我被安排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经常见到的人是定时给我上课的双语老师。”
除此之外,一日三餐,只有佣人将饭菜送到了薄越明的面前。
“有一回,佣人忘了锁门,我偷偷溜出去就听见了她们的谈话,她们嘲讽我是‘私生子’、是没有人要的‘洋杂种’。”
那是薄越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外人眼中的身份,也是他第一次明白——
即便每个人都不能选择出身,但有人的出身注定就是会被嘲讽的原罪。
“……”
裴意听见薄越明再平静不过的陈述,内心的复杂一波高过一波。
这是他不知道的、原著里未曾提及的故事,却是薄越明成长轨迹中实打实的亲身经历。
“再后来,我渐渐弄懂了这个家中的关系链,知道了薄娇和薄望是我名义上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也明白我的出现破坏了他们原本四口之家的状态。”
父母辈的情爱恩怨造就了他,薄越明不敢说自己的出身没错,但他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不去做伤害其他人的事。
就是那时起,任凭薄望再怎么厌恶作弄,他都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
大概就两个月的功夫,薄越明以最快速地速度掌握了华语,然后才再次见到身为一家之主的薄老夫人。
“原以为奶奶会像薄家其他人那样对我、讨厌我,但她却说自己已经调查清楚了,造就这一切错事的人是薄立鸿。”
是他的始乱终弃、瞒而不报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薄老夫人还说,要是早知道薄立鸿在留学时有了女友、还有了孩子,她压根不会允许对方再去“祸害”薛家的千金。
“她知道我无法强行融入二房一家四口的生活,决定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这些年,薄越明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不让老人家失望,他经手的项目从来没有私贪任何一笔油水利润。
当然,旁人是不会相信这些的。
因为在他们的眼中,备受老夫人喜爱的薄越明就是最大的利益获得者。
听到这里的裴意眸底晃过一丝不赞同,在他这种局外人看来——
薄老夫人要强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这些儿孙的品行好坏、能力高低?
她担任执行董事期间,两个儿子各有一家分公司,两位稍大一点的孙子毕业后就在集团担任总经理历练,这何尝不是一种公平对待?
至于做出的项目多少,实绩多少,还不是凭借个人本事?
薄越明露出一丝少有的苦笑,“他们永远会以最坏的心思去揣度我的行为,带着放大镜地找我的过失,不留余力地想要将我拉下马。”
薄越明眼睛失明的那一刻,作为亲人的他们,或许背地里笑得比任何人都大声。
“……”
裴意看出薄越明渐低的气压,心尖没由来地沾上了一丝心疼。
他没多少安慰人的经验,也怕顶着这层身份说多了露馅,只好身上轻拍了一下薄越明的手腕,“奶奶好,二哥也好。”
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就像他曾经说过
——别不开心,眼睛会好的。
——别怕,二哥就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这些安慰全都化成了一股暖流,悄然注入薄越明的血液,循着心脏一起跳动,他就知道,裴意会理解并且包容他的一切。
薄越明藏在镜片下的湛蓝瞳孔终于彻底映出笑意,回握了他一下,“你才是最好的。”
“……”
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中带着一丝隐约的宠溺。
裴意没料到薄越明会反过来肯定他,陡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睫毛轻颤了两下,耳根子连着脖颈都浮现出了未曾察觉的薄红,可爱得想让人上手去揉捏。
薄越明勉强忍住冲动,轻叹了一口气,“你出去玩一会儿?让宋姨给你弄点吃的。”
明天就要出发去外省了,他想再陪一会儿薄老夫人。
裴意听见这话,连忙无视了那点不着调的小害羞,点头溜了出去。
“病房”门重新合上。
薄越明确认裴意不再回来后,摘下了自己伪装用的导盲眼镜——
将近四个月前,他在集团工作时突然接到了凯叔打来的电话,说薄老夫人突然脑溢血,正在医院里抢救。
幸好抢救及时,对方才捡回了一条命,但术后一直昏迷不醒。
日子拖得越长,情况越不容乐观。
薄越明不顾薄家人的反对,强制将薄老夫人转移到了这个地方继续治疗照顾。
至于最根本的缘由,是因为他的内心觉得奇怪——薄老夫人的身体每年都会定期检查,各项指标一向健康,怎么会莫名其妙摔倒在家中?
只是没等深入调查,一场车祸突然又夺去了薄越明的视力。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一个月半月前,昏睡不醒的薄老夫人突然有了睁眼意识,虽然还不能开口说话,但凭借轻微的眨眼、指尖动弹已经能有所表达。
得知薄越明眼睛受损时,她的反应波动是最大的。
唯一不足的是,薄老夫人每回醒来的时间并不长,半个月前,宋姨替薄越明在她清醒时问了一句——
“是不是有人故意害你?”
薄老夫人很明显地有了反应。
薄越明是在电话里得知这事的,至于他的怀疑目标,显而易见。
“奶奶,你要强了一辈子,不能输在这里。”薄越明重新拢了一下薄老夫人日渐枯瘦的手,“我发誓,他们的下场不会好过的。”
“还有,我眼睛已经好了,现在身边也有人陪着,你别记挂我。”
“……”
躺在病床上的薄老夫人依旧没有醒来,只是指尖轻微地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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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意坐在外面的沙发上,捧着一碗宋姨特意给他准备的水果沙拉,他刚刚才知道——
凯叔和宋姨是夫妻,原先都是跟在薄老夫人身边做事的,说得直白些,他们对于薄越明,那就是父母长辈看孩子的感觉。
凯叔私下说了裴意不少好话,宋姨今天瞧了第一眼,同样喜欢。
“小先生,多吃点,今天你们来得急,我没时间准备,等下次,宋姨亲自给你烘小蛋糕吃,我们家老凯那点手艺从我这里偷学的。”
裴意眸色一亮,咬了口苹果块,“嗯!”
应答声刚落下,薄越明就从“病房”走了出来,“林众。”
坐在客厅的三人看见他行动不便、谨慎摸索的样子,不约而同地起身。
被喊到的林众最快靠近,搀扶了一下。
“二少。”
“立刻查一下靠谱的私人保护团队,钱不是问题,但必须确认没有异心,从今天起,对这公馆别墅周边都要严防死守。”
明天就要动身去温城了,薄越明必须确保自己离开帝京的这段时间,不会有人趁空伤害到薄老夫人。
裴意大致猜到薄越明的想法,脑海中忽地迸出一个人。
他连忙仰头凑近,企图给予暗示,“二哥!”
“怎么了?”
话音刚落的那一秒,薄越明就捕捉到了小猫想要表达的脑电波。
他也跟着想到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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