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极少数的昏君和尚未主政的幼帝,大部分帝王,都当得起“日理万机”这个词儿。
隆庆皇帝一直是个勤勉的皇帝。
自登基以来,在治国理政上,也算颇有建树。
但今天,码放在他面前的那堆奏折,他一本也没翻阅。
他在等,等一个对他来说,并不算舒服的消息。
但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陛下,传膳么?”
麦子公公第七次,跟隆庆皇帝问询是否传膳。
今天,是隆庆皇帝自登基以来,第一次未上早朝,前一天夜里,也未临幸任何妃子。
而且,这已经申时了。
他粒米未尽,滴水未饮,只愣愣的盯着房梁发呆,仿佛,是要把那房梁看断。
“朕不饿。”
“麦子,你说,是不是一旦登临御座,就注定了,要成为孤家寡人?”
隆庆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低头,看向了跪在了龙书案前面的麦子公公。
他从来都不是个绝情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旁的帝王能毫不犹豫做出决定的事,对他而言,却是需经历诸多挣扎。
“老奴才疏学浅,听不明白陛下的纠结。”
“但老奴知道,历代英明帝王,都以寡人自称。”
麦子公公低眉顺目,没直言回答隆庆皇帝的问询。
他只是说“英明帝王”,试图以此,来给隆庆皇帝宽慰。
“我对不起那丫头。”
“他救过我的命,而我,却恩将仇报。”
隆庆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身体后仰,倚在了御座的靠背上。
他不需要提起那个名字。
毕竟,在他的前半生里,救过他性命的人,只有两人,其中一个,已早在多年前,为了不拖累他,服毒身亡。
“她救陛下,是为大明江山社稷。”
“陛下弃她,亦是为大明江山社稷。”
“老奴以为,这两件事,本无差别。”
隆庆皇帝从不避麦子公公任何事。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甚至是腌臜脏污的。
所以,一听隆庆皇帝说,对不起什么人,麦子公公便想明白了,他这一整天不吃不喝,是在等待什么。
对柳轻心,他了解不多。
只听说,她是三皇子朱翎钧未过门的正妃,周庄沈家出身,曾师从某位仙人学医,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大皇子朱翎釴叛乱那会儿,还救过隆庆皇帝性命。
他本是想着,待三皇子朱翎钧与她大婚礼成,自己携圣旨去给她赐赏的时候,能讨个人情,让她帮自己瞧瞧,从前阵子摔了,就落下了毛病的腰,是不是还好得了。
御医院的那群草包,已经给他看了个遍,让他灌进肚子里去的药,倒进水缸里,满不了,也有个八分。
可他的腰,却是疼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半点缓解迹象也无。
然就隆庆皇帝今日决断来看,他怕是,后半辈子都只能在无眠之夜里,与腰疼相伴了。
“你说的倒是轻巧。”
隆庆皇帝又叹了口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他活了几十岁,从未做过拿女人做筹码的事情。
即便,是番邦遣使者入京,请求以公主和亲,作为他们称臣纳贡的前提,他也只是严词拒绝,告诉对方,要么战,要么降,大明,自高皇帝立国至今,从无哪位帝王,苟且于女子裙摆之下求安。
而今,他却是为了实现谋划,为大明朝彻底剪除后患,不惜将一个无辜的,曾救过他性命的女子,推上风口浪尖。
呵,多么难看,多么虽胜犹辱的吃相,他的后半辈子,怕是,都得在这种连自己都瞧不起的阴影下,难熬度日了……
不,或许,还得加上,翎钧对他的痛恨。
那个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同时,也是亏欠最多的儿子。
“玉不琢,不成器,我的儿子。”
“你们现在多承受些痛苦,总好过将来,山河破碎,沦为旁人的阶下之囚。”
隆庆皇帝低声念叨了两句,试图以此缓解自己的抑郁。
砰——
然未及隆庆皇帝多想,御书房的门,就被翎钧一脚踹了开来。
他的身后,负责值守的侍卫,倒了一院子,正打算爬起来将他拿下。
“让他进来。”
“你们,去院门口守着。”
见翎钧怒火中烧的闯了进来,尚未得手下回复的隆庆皇帝便明白,他谋划的那事儿,成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围拢上来的侍卫退下,然后,给麦子公公使了个眼神儿。
“老奴去准备茶点。”
在隆庆皇帝身边伺候多年,麦子公公早已对他的诸多习惯若指掌。
此时,见隆庆皇帝使眼神给自己,便忙不迭的答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御书房,闭合门扇,依着隆庆皇帝的意思,派遣安置那些侍卫,以防他们把翎钧今天的所作所为传扬出去,使他名声有损,或遭谏臣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