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泽的心思,仿佛被拖回了多年之前。
那时,他初入军营,年少轻狂,满心只想着,建功立业,名扬天下。
奈何人心险恶,他遭同袍出卖,虽拼死一搏,斩首了敌将,却终力竭坠马,因伤重,不得不返京。
朱希忠为他请来数名御医,可那些御医,都是些胆小货色,无一人,敢为他切开皮肉,接筋续骨,他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变成了只能乘坐椅车的废人。
壮志难酬。
他开始自暴自弃。
直待后来,一位美若天人的夫人,为他带来了新的希望。
他被送到燕京城外的一个庄子住下,一个老头儿,为他治好了双腿。
除了那老头儿,庄子里,还住着一个比他年纪略小的姑娘,据说,是那老头儿的外孙女儿。
他与那姑娘日日相处,渐生情愫,临要离开,便将夺自敌将冠冕上的明珠,赠给了她,做定情信物,并与她约定,待自己回返燕京,便娶她为妻。
而后,他重返南疆,手刃叛徒,夺敌军三城,得帝王嘉奖。
然,待他返京,欲赴执手之约,方知,那老头儿,因没能救活中毒的裕王妃,而遭当时还是裕王,如今已是九五至尊的隆庆皇帝报复,被举家流放到了西北。
他疯了般的直奔西北,找了大半年,才找到一个,带着那女孩玉簪,已被毁容的姑娘。
姑娘说,他外公已经死了。
她,不认识他。
他不顾父亲反对,将姑娘娶为平妻,一心盼着,以余生善待她,履昔日执手之约,纵她不能生育,也未嫌弃过她分毫。
本欲将嫡女嫁与他为妻的定国公府,责他未娶正妻,便迎平妻,怒将原本许给了他的徐氏,嫁给了他的大哥,朱时泰。
那徐氏进门后,处处与他平妻李氏为难,他的父亲,朱希忠,原就瞧不上他取了个平民做平妻,对他的抗议视而不见,他逼不得已,不得不另寻靠山。
而这时,向与他没有交情的德平伯府,对他表示了诚意。
德平伯李铭表示,愿将嫡女李渊茹,嫁与他为正妻,作为代价,他需承诺,若将来,他继承爵位,会在百年之后,把爵位,传给他与李渊茹所生的儿子。
当时他想,他平妻李氏,因伤不能生育,若他当真能继承爵位,待百年之后,将爵位传与谁,都没什么差别,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而后,李渊茹与他喜结连理,他也因此,在成国公府,重新有了些地位。
一年后,李渊茹为他生下一子,然未及满月,就被掐死在了襁褓里。
李渊茹说,是他平妻李氏所为,他本不肯信,奈何后来,所有矛头,都指向李氏。
他为保护李氏,以禁足待审之名,将李氏关进偏院,奈何三日之后,李氏留下血书,悬梁自尽。
血书上说,她嫉妒李渊茹得子,才对其痛下杀手,如今悔过,愿以命偿之。
字,是李氏的字,但血书上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
再后来,他暗中查访,知李氏是被勒死后,悬于房梁。
他花费重金,雇摄天门抓获凶手,审问之后,方知买凶之人,乃朱时泰正妻,定国公府出身的徐氏,目的,是为了报他当年背弃婚约,先娶李氏为平妻的折辱之仇。
梁子自此结下。
本对爵位没太大兴趣的他,也因李氏之死,而变得渴慕权力。
他要报仇。
要让朱时泰的正妻徐氏,以及,徐氏所生的子女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是李渊茹站了出来,对他说,愿帮他成事。
虽然,徐氏买凶杀了李氏,是帮她的孩儿报了血仇,但惩治平妻侍妾,是她这嫡妻之权,那徐氏这般逾越,是折了德平伯府的面子,辱了他夫君之威,此事,她断不可忍。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时泽缓缓的坐回桌边,眉头紧拧。
双雀儿的话,已在他心里激起涟漪,一些之前时候,被他强压下的疑惑,也在此时,缓缓浮出水面。
李氏不谙医理。
李渊茹却擅配各式药剂。
李氏说,她不记得以前的事,不记得他。
李渊茹却总会在阴寒时候,为他在屋里烧起火炭,四季不论。
为帮李氏恢复记忆,他曾问李氏,还记不记得,他曾送她的定情信物。
李氏说,西行路上,除了她头上的这个发簪,其他财物,皆被押送之人夺去。
而如今,双雀儿却告诉他,李渊茹一直将明珠视若珍宝,在苦厄之时,也未舍将其典当!
“我叫李潭柔!”
“深潭的潭!”
“柔软的柔!”
他犹记得,那盛夏午后,那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从树枝里探出头来,将一只果子,丢进了他怀里。
他犹记得,那秋叶落处,那令他难舍难分的女子,从头上摘下一支玉簪,塞进他的手里,捧着他送她的明珠,泪眼婆娑。
渊者,深潭也。
茹者,柔也。
李渊茹,可不就是,不就是……
想明白了一切的朱时泽,泪如雨下。
他缓缓起身,向卧房走去。
他的柔儿,他的挚爱,他愿为之与家族为忤,与所有燕京豪门为敌的那个人,竟是,竟是……
天很阴。
今夜会有大雪。
他感觉双膝刺痛。
但与他心上的痛楚相比,这刺痛,却那般微不足道。
推门。
掺杂着甜味的炭香,奔涌而出。
李渊茹喜欢往炭火里,加晒干的桂树根。
她说,桂根可治筋骨疼痛,风湿麻木,对受过筋骨重伤的人,益处极大,他公务繁忙,无暇忌口服药,阴雨寒冷时候,像这样熏一下,会舒服些。
再前行,是桌子。
环绕桌子的一圈圆墩里,极不协调的,掺了一把有扶手的椅子。
那是他的专用。
她说,圆墩太矮,他坐着不便起身,放把有扶手的椅子给他,他起身时,纵是腿脚不听使唤,也可凭手臂力气,不至磕碰擦伤。
再前行,是一个架子。
架子上,放满了兵法书籍,每一本,都是李渊茹亲手所抄。
她不喜外出,但只要听闻,有什么人府上,存了珍稀的兵法书籍,她都会备上厚礼,登门借书,若人家舍不得她把书带走,她会回返成国公府,带上文房四宝,再往拜访,直待把书籍誊抄完全。
最厚的一本,她抄了整整三个月。
他责她多事,损了成国公府颜面。
她只是笑着说,颜面这东西,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哪比得上他安好,来得实在。
行至床前,朱时泽慢慢的,在李渊茹身边,坐了下来。
“柔儿。”
朱时泽唇瓣噏合,叫出了那个,让他铭心刻骨的名字。
然,佳人已逝,他满含懊悔的轻唤,无人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