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多嘴,低下头。
元明瞧着我,忽然捧起我的脸,认真说道:“符嫆,你听好了。我只知道他要谋逆,但我不知道他会把你劫走。他太贪得无厌了。江山要,你也要。他必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一路我一直都派人跟着你,沿路的太守我也换了血,都是听话的。你们这一路走来,我什么都知道。”元明端详着我脸上的神情继续说,“你以为我真的会放你走?我本想……等你到了朔地,我就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你偷回来关在宫里,这样谁都不知道你在我这儿,我们又能在一起。直到生下孩子,那群大臣们就再也没有办法了。”
我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疯子。”
“我确实快疯了。”元明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但我也只是想想,我知道你不会开心,你也不愿意。我说过了,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和他,和他们,不一样。”
我低头岔开话题:“你如何那么快就赶过来的?”
元明嗫嚅了一下嘴唇,似乎不是很想提,但还是开口说道:“不快了,我花了五天,跑死了三匹马。”
“五天?我竟然睡了整整五天?”
元明咬牙,别过脸:“符光怕你闹,给你下药了。”
“那季清呢?他知道这件事吗?”
元明看着我微微眯眼,颇像狐狸。
“他也早知道这件事?”我试探问道。
元明点头:“对,我跟他说过,所以我的策略与当初和符光一同谋划的完全不一样。先锋并非先锋,而是监狱里的死囚犯,真正的军队早在出征之前便同粮草一起行至半路了。符光不知道。”
我冷笑:“我也不知道。”
元明把玩着我的手指:“我问你,如果你知道符光要杀我,你会怎么做?”
我正思索着,元明却先替我回答了:“你会先替我杀了他,对不对?符嫆,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我不想让你的手再染上鲜血了,何况还是像他这样的脏血。如今我只后悔一件事,就是当日与你赌气真的放你走了。若是我再让着你一点……就一点儿,也不至于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我听着他一言一语,絮絮叨叨,鬼使神差地揽住他的脖子。
“嘶——”元明抽了口冷气。
我一个激灵跪坐起身,作势要掀开他的衣服:“你手上了对不对?让我看看!”
“没事,小伤而已……”
我不管他,已然扯开了他的衣襟,纱布从左肩一直缠绕到腹部,看得出来是新换的纱布,却还是见了血。
我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心疼得无以复加:“你个傻子……你个傻子……”
元明见我哭,有些无措,他抬手抹去我的眼泪,我却越掉越多,他迎上来吻我。我闭上眼睛,感受他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像蒲公英拂面般温柔轻盈。
“我一直都很聪明的,符嫆。我一直都知道,我要什么东西,要什么样的人。”他目光坚定,“我想要你,我一直都很明白地告诉你,我想要的人就是你。那么苦的日子我们都走过来了,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一定……一定要离开我。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受着伤,不顾一切地救我,望着我委屈又不解,我的心顿时化成了一滩水。
“你告诉我吧……犯人都还要定罪呢。”他又开始撒娇了。
我抬眸看了他好久好久。
“元明,我的前半生过得非常不好。我曾天真地认为符光会爱护我,但他没有;后来我以为你父亲、我的夫君会爱护我,但他也没有。后来我就想,为何会如此呢?是因为我太过于执着他们对我的情爱,可那些东西从来都是假的,是转瞬即逝的,它不可能永远属于我,它也成不了我的庇佑。
“我能做的,就是利用它,让我越爬越高,爬到那个我能够手握权力,无人能违逆我的地方。我做到了,我成了太后。可我……可我发现我对你的情感也不如从前了,你也是……你的言语、行动都在告诉我: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害怕了,非常害怕。我怕你会和你舅舅,你父亲一样,我怕我又动了心,又会让自己万劫不复。与其日后不可善终,不若就此打住,也好过兰因絮果……”我低垂着头,“元明,我希望你能做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在史书上没有任何瑕疵。后人一提起你的名字,只会想到你的功德,想到你如何爱民如子,如何救百姓于水火。你是知道的,我曾经的日子不好过,十九年啊……我竟从快要饿死的女奴变成了这个国朝的太后,我有了锦绣华服、珍馐肴馔,可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活在苦难之中,而你还有多少事情要去做呢?”
元明默不作声,拉过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重重地压下去。我惊得想要撤力,却被他死死拽住,动弹不得。
“这个,能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他额上疼得冒汗,“这刀口深可见白骨,险些将我劈成两半,这是我为你受的。我且问你,你前头的两个男人,谁会为你做到这种地步?可我能。”
“第二个问题。”他将我的手移到了他的心口。他的心脏咚咚跳着,滚烫的像是有团火在烧:“如果我说,我愿意与你平分天下,你我二人做这国朝共主,一同理政.治国,救天下于危难,你愿意跟我回宫吗?”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我,如今也坐不住了。我开口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像是被堵住一般。
十九岁的少年,十九岁的帝王,犹如虔诚的信徒一般把他最珍贵的东西尽数献给了我。
我深踹了口气,颤抖着问道:“你不怕……群臣激愤?”
他嗤笑:“不怕。”
“你不怕……天下唾骂?”
“不怕。”
“你不怕……史书工笔?”
他凑近亲了我一下:“不怕。”
我掩面而泣,我不知道是开心的泪,还是愧疚的泪。
我忽然想起先皇后对元明说的话——
人心或许真的是暖的。
后记
时《南北两朝纪》多有记载:
敬天敏顺皇后符氏讳嫆,父乡野人也,母不记名。初为丞相符光妾,十七入宫为厉帝容夫人,姿甚艳,善逢迎,慧多智数,长得幸,有盛宠,势动中外,时言妖祸,帝多不从。及厉帝符后亡,冠六宫,抚康帝,常伴驾,属文奏阅,通百司事,及厉帝崩,康帝继位,垂帘听政,务收人心。时帝十九,后二十有六,帝悦,长幸从,封后,共主朝,百废通兴。时臣多有进言,帝废之弗用,声渐息。垂拱元年,南朝犯境,符氏多有谏言,帝从之皆胜,情日笃。天岁五年,南朝灭,统天下,立国号“晋”,康帝号天皇,符后号天后,亦称“小符后”,世人谓之“二圣”,天下称之。
符后育五子,皆康帝出。长子元绪,封阴山王;次子元黎,封淮南王;三女清河公主;四女安宁公主;五子元熙,封建康王,后封太子。
天后在位,多上表建议,劝农桑,薄赋徭,修文墨,通沟渠,广言路,杜谗口,表忠良,罪奸佞,撰《遥月台词集》、《古今训范》、《明宫训诫》等二十余册。
时曰:厉帝伤国本,二圣复开兴。
熙宁二十三年,符后崩,时年五十七岁,帝大恸,辍朝五日,不复欢颜。熙宁二十六年,康帝崩,太子继位,帝后合葬泰陵。
后太子每逢冬至祭祖,泪湿衣袖,言:举目不见父母,唯见泰陵椿萱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