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家该离宫了,以后该陪伴在陛下身边的不是哀家。”
“儿臣……还想好好照顾母妃。”
“不必。”我笑,“哀家能照顾好自己。”
他望着我:“母妃想走,儿臣……儿臣想留也留不住了。”
“能与陛下有一段母子情分,也是人生幸事。陛下……不必想送。”
过去月余,元明终于在当晚重新踏进了我的宫殿。
“你骗我。”这是他开口对我说得第一句话,他神情阴鸷,双眼血红,颤抖着声音重复,“你骗我!符嫆你这个骗子!我对你真情,你却如此假意!你早就与他们串通好了,季清也是,那群朝臣也是,不管是依附你的还是厌恶你的,都能变成你手中利器对不对?我也能,是不是?
“抚养我这个太子,能保你不受群臣攻讦,不会被他们逼死,即使你再怎么讨厌我,你还是选择了抚养我;符光,我舅舅,不管你如何厌恶他,只要有可利用的地方,你照旧会对他笑,照旧会对他示弱。
“符嫆,曾经你我二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本以为我做了皇帝,我们两个那苦难的日子熬到头了,我能给你,能给我们一个安稳的日子,你却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我心中钝痛,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面,我想伸手去碰他,却被他一把打开。
“你有什么好哭的?这一切不都遂了你的愿?符嫆,我曾以为我们是两情相悦,你不过就是害怕自己对不起我母亲,害怕我们日后被史书唾骂,我愿意忍也愿意等,等到我站位脚跟,我什么都会给你。可你完全不信我,不,你是根本不在乎我,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你不过是被我逼迫。既然如此……那便一别两宽吧,你如意,从今往后,我也不必再为你的烦忧而困扰。”
“元明……”
“就此别过啊,母妃。”
“元明……”我伸手想要抓他,却只抓住了他的衣袖。布料丝滑,从我指尖溜走。
我没能留住他。
偌大的宫室,高堂阔宇,萧索孤寂。我全身无力,扶着墙壁缓缓坐下,蜷缩双膝,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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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漫漫,我坐在鸾车内,听着元明与季清说话。他举着酒爵,高贺祝词,祝他凯旋而归。
季清领命,说定不辜负陛下所托。
半句没提到我。
季清走到我车前说道:“娘娘,我们要走了。”
我点点头:“好。”
季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望了望车后的元明,终究还是没有说话。
他翻身上马,举起大喊:“出征!”
鸾车滚动,我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宫门,再也遏制不住心中的冲动。我扭过头去,微微掀起车后的帘子。
高台之上,宫阙巍峨,众臣相送,帝王独立。
那是我牵着他走上去的高殿,如今却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了。
我不在了,他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夏天到了,是否还会因贪凉而闹肚子?半夜噩梦惊醒,可还会有人抱着安慰他?会有人知晓他的脆弱又孤单吗?会有人因此不嘲笑他而是心疼他吗?
这些答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驶出宫门,驶离皇城,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他。
我再也不用做那重重宫墙里的太后,仿佛卸下一身千斤巨石,疲惫与困倦排山倒海般袭来。
褪去满头的金钗珠环,一身广袖华袍,我披散下头发,顿感轻松。
车外行人旁立两侧,是欢送军队的,高呼胜利之中也不乏议论之声。
“这位太后才二十六岁呢,我听说长得极美,不仅是先帝连当朝宰相也是她的裙下臣。她要是再不走……怕连当今皇帝……”
“噫——说什么呢,父死子继那是蛮夷所为,我们怎会如此?”
“哎呀你别不信,我是听我哥哥的舅舅的表叔的二弟媳说的,她常卖鱼给宫里的贵人,她说的肯定是真的!”
宫廷秘辛,从来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闲适地、极其没有规矩地斜倚在靠枕上,随便这些话如同风一般从我耳边略过。左右我离宫,再过个一两年等元明娶了皇后,这些流言蜚语也不攻自破了。
我想得很清楚,也不觉得委屈可惜。我遵守了与先皇后的诺言,将他扶上那个位子,不是让他被乱.伦之名糟践的,我要看他去做他父亲做不到的事情,让他去复兴一个我们都心向往之的国家。
他不能和他的父亲一样。
我一直都是清醒的,可心底的悲凉与哀伤并不能由我控制。我与他相伴那么多年终究是要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