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哥儿不说,我都要忘了那畿南三大了。”江氏却是笑了起来,“这一个月的时间在京畿附近转上一圈,满打满算都足够了。我如今老了,从运河一路坐船上来,再没心思去游山玩水,倒是乐意在家里守着骏儿好好休息一阵子,况且就在近畿,你们也不用担心我。你们小夫妻年轻壮健,趁这闲工夫一块去走走看看才好吧。”
江氏说不去,陈澜原本也想作罢,可被婆婆这么一说,她到了嘴边的话就不好说了。而杨进周踌躇片刻,便开口说道:“娘,横竖是一个月的假,大不了我们走慢些,您把骏儿也带上……”
“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京畿,就是宣府、大同,那几处有名的地儿你爹哪里没带我去过,如今倒不必再去第二次了。至于骏儿,还是在京城安安心心等他爷爷的消息来得好,这府里上下这么多人,你们还愁我没有人使唤?再说了,不是还有衍哥儿?”
陈衍闻言自也是连连点头,又是撺掇又是帮腔,等到杨进周开口答应出去玩上半个月,他便立刻冲着江氏做了个大功告成的鬼脸。等到时候不早起身告辞的时候,他更是死活让陈澜不要送出门去,自己也不要人领路,一溜烟就这么轻轻巧巧走了。
直到在镜园二门上了马,他刚刚那阳光明媚的脸上方才添了几分阴霾。回头盯着那垂花门看了半晌,他一下子扭回头来,双腿一夹马腹徐徐策马而行。等出了大门,他立时重重一鞭打在马股上,整个人如同利箭一般疾驰了出去,后头四个小厮慌忙急赶直追,可即便如此,仍是不消一会儿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陈衍却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直回了阳宁街的侯府。从西角门径直进去,徐徐放慢马速的他到垂花门前下马,随手把缰绳丢给了一个迎上前来的小厮,却额外嘱咐道:“不要直接牵回马厩去,等楚平他们四个回来之后,交给他们去洗刷喂食。吩咐草料里头加一倍的豆子,务必养得精精神神,明天一早我要出门!”
交待完这话,见那小厮连声答应,他这才抓着马鞭由二门长驱直入。径直到了廖香院,他一进院门就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一下子窜了出来,竟是抱住了他的腿。认出那小家伙是陈汀,他这才露出了笑脸,亲昵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
“四哥,四哥!”陈汀抱着陈衍的腿,可怜巴巴地说,“四哥,昨天我的功课没做完,先生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要罚我,你帮我求求情吧!”
见陈汀那泫然欲涕的样子,陈衍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腹中暗笑,但继而就板起脸说,“昨天功课没做完?你和老太太屋里的姐姐们玩跳绳的时候,怎么就忘了这一茬?都说有赏有罚,平时你功课学得好,老太太没少赏你东西,现在被先生告了状就怕罚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陈汀身后的丫头,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六弟年纪小,你们虽不是书童,但也应该看着些。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唯你们是问!”
见两个丫头在他的目光下噤若寒蝉,陈衍便再不多说,牵起陈汀的手就往正房而去。他平日都是笑嘻嘻的兄长,这会儿冷脸一摆,吓得不轻的陈汀自然一句话都不敢有。进了屋子看到满面严霜的祖母朱氏,小家伙更是垂头丧气地跪了下来。
“老太太,我知道错了。”
朱氏原是气得不轻,可这会儿看着陈汀老老实实一跪,她这心底渐渐就有些软了。虽说那是陈瑛的儿子,可养在膝下三年,就是小猫小狗也有了感情,更何况陈汀颇为乖巧可爱?于是,她最终只是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了几句,又让郑妈妈领着他去见先生,回头再双倍补上功课。等人一走,见陈衍那冷硬的兄长脸一下子就解冻了,她不禁莞尔。
朱氏审视着面前的孙子,刚刚点坏心情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看不出来,小四你还有这变脸功夫,我想刚刚她们还报我说他拖拖拉拉不敢来见我,突然就变得那么老实。”
“老太太见笑了,其实都是和姐学的。”陈衍这会儿哪里还有刚刚那严肃样子,挨着朱氏在炕上屈一条腿半跪着,熟练地在其肩背上揉捏了几下,“从前只要姐面色一板,我就吓得什么似的,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现在我端起这幅样子震慑一下六弟,想来也该是水到渠成。但这也得是咱们这样亲近的方才能如此,要是换成五弟他们,谁会买这帐?”
“小机灵鬼!”朱氏嘴里嗔骂,面上却是依旧欢喜,“好了,总算你这个兄长当得合格。勋卫的宿直金牌可是已经领来了?快给我看看,让我瞧瞧和你爹当年那块的形制是不是一样……说起这个,你身上的官服呢,怎么换了这一身?”
“那身行头太不方便了,因到镜园去了一趟,就顺带换上了姐夫从前的旧衣服,行动起来便宜些。”
陈衍见朱氏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便连忙从怀里拿出那块金牌双手奉上。朱氏伸手接了过去,摩挲了一会正面的虎形花纹,又调转过来看着后头的义字出神,老半晌才轻轻说道:“想当年你爹蒙恩封了勋卫的时候,那会儿也才十八岁,娶亲未久。拿到金牌回来,我满心希望他高高兴兴在我面前献宝,可他却说区区七品官,算得了什么,回来之后就把东西信手随处一扔……”
听到这祖母从未说起过的当年旧事,陈衍只觉得心中一颤,见朱氏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悲哀和惘然,他忍不住一把揽住了那消瘦的肩膀,竭力用欢快的语气说道:“老太太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做什么,有那功夫,您还不如想想以后筝儿妹妹过门之后怎么孝顺您呢!对了对了,听说这勋卫一个月有额外四两银子的俸禄,一年就是四十八两,说是七品官,可军中那些不入流的武官可没有这待遇!等拿到俸禄,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我给您买!”
“好好,我家小四长大了,有俸禄了,我以后要什么可只管问你要!”
朱氏被陈衍这炫耀似的语气逗得一乐,刚刚那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即又把金牌塞进了陈衍的手里,随即又问起了今天陈衍去镜园的情形。得知杨进周进宫召见之后并未安排职司,而他更是提议让杨进周和陈澜一块去沧州景州和真定府逛逛,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思量了一会。下一刻,她抬头看着陈衍的眼睛里就流露出几许不一样的东西。
“你为什么要支开你姐姐姐夫?”
“老太太您这是怎么说的……”陈衍打了个哈哈正好岔开话题,可吃那目光一瞪,他就有些心虚了,左顾右盼好一阵子,他才没奈何叹了一口气,“真不是我故意要支开姐姐姐夫,是皇上都直接给姐夫一个月假了,我当然顺势撺掇他们出去放松放松,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老太太,有些消息听着不太好……”
陈衍索性就上前紧贴着朱氏的耳朵,压低了声音说出了一番话。等到说完了,他就移开了脑袋,讪讪地说道:“我就是想着,姐姐姐夫刚到京城,别还没休整休整就卷进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头。那天封勋卫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夏公公不是和我说过一阵子话么?晋王殿下和荆王殿下都是不能出京的,姐夫这一走最是釜底抽薪,要不是大姑父身负要务抽身不得,我都想建议大姑父也出去逛逛。”
“你这鬼灵精!”朱氏哑然失笑,可脸上的神情不知不觉就舒缓开了,“其实也好,澜儿这身体应当调养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这京里未必太平,那时候夫妻俩兴许就连亲近的兴头也未必提得起来,还不如现在趁着好心情四处兜兜转转,兴许能一举成功。要真是她这一回外出有结果了,你就是最大的功臣!”
“老太太,那到时候我这大功臣有没有赏钱?”
“你要赏?”朱氏斜睨着涎着脸的陈衍,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只要是我屋子里的,不管是东西还是人,你尽管拉走,想来她们都会高兴得跳起来!”
陈衍却狡黠地撇了撇嘴,继而干咳一声说:“我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只把您拉走了,这什么不就都是我的了?”
“你啊你啊……从前就没见你这么油嘴滑舌,都是和你罗师兄学坏了!”
“老太太您这话说得没错,罗师兄那性子最对我脾胃了!”
祖孙俩那欢快的笑声透过门窗隐隐约约传到了外头,院子里沐浴在夕阳余晖中的那些丫头也不知不觉都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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