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近前,这马上骑士几乎是滚落下马,冠是斜的、衣襟也是歪的,气都没喘匀,就直直瞪着向意晚,双眼中迸发出热烈的光芒:“这位定然就是向太医!”
宿耕星骇然失笑:“邓典学!你怎这般模样!”
邓康一愣,随即看一眼向意晚,显是为自己的失礼懊恼不已,连忙整了整衣帽,才通红着面颊、庄重地上前,恭敬地对着向意晚一揖到地。
这般的尊重与礼遇……前前后后令向意晚这样素来不讲究俗礼的人物都吓了好大一跳,实在不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邓康连忙起身,搓着手道:“学生……学生是司州衙门的典学邓康,久闻向大夫之名,想延请您往北明官学……”
说着,他眼巴巴地盯着向意晚。
宿耕星简直扶额,这哪是延请,就是街边卖汤饼的小贩都比他说的好听!
宿耕星连忙在旁道:“向太医一路而来,应该能看到,我亭州饱经战乱,莫说医者,就是百姓都流离颠沛,司州衙门努力之下,百姓才离饥馁,却苦无良医,如今正值暑气最炽之时,我在田间常遇百姓受热毒之苦而无力累倒……
向太医你能妙手回春,可我亭州却有太多需要你的百姓,故而司州衙门成立了北明官学,邓典学乃是山长,此官学不同益州官学,不只教授四书五经,只为未来官员而设,我们亦教导未来益州所需的所有人才,医者亦是其中之一。
邓典学这是想请您担任北明官学的医者之师哩!他一介文官,方才分明是奔出了生死时速,可见求贤之心何其恳切,向太医便答允了吧!”
向意晚这才听明白,他是为了延请自己到官学去教导弟子,向意晚不是那种敝帚自珍之,他在益州倾囊相授,数年间也带出了不少得意弟子,但他眼前却是另有顾虑:“我此来亭州是为了研习酒精之术在外伤上的应用,说不得是要往军中的,邓典学一片诚意我本不应推却……”
宿耕星不由感到惋惜:“啊,竟是这般不凑巧……”
邓康却是急得面上更红:“向太医,不妨事的!”
众人惊愕,却见这位素来最为古板守社的典学大人竟是思路清晰:“医者本就应近病患而习之,向太医既是要往北,那一众习医弟子便该随先生往军中,北明官学,非一地之谓,乃大师之谓也。”
此言一出,宿耕星都大觉意外。他忽然觉得,司州大人将官学托付于邓康,也许当真是明智之极。
向意晚亦觉被邓康诚意打动,这时代的杏林圣手虽受尊敬,但所有医者的地位却依旧不高,甚至划分在工者之中,与一众工匠并列,邓康愿意将医学列入官学之中,并且,以他的口拙,竟脱口提出“……非一地之谓,乃大师之谓也。”实是发自内心推崇医师与医学的价值。
这两个人,一个是从医出发的研究者,一个是钻研经史、一心办学的大儒,俱是言辞朴实无华之辈,问答间,俱是相谈甚欢,认真讨论起如何在官学中设立起医学这个学科来了。
按照邓康的观点,医学生不只应该师从向意晚,还应该更多延请别的医者,医学,也应该像儒学一样,有自己的四书五经,整理出经册典籍,以供弟子研习,有清晰的成长路径。本来,他既然已经将医学列入官学的科目之中,那就应该与其他科目一般一视同仁,要有教材、有清晰的课程规划、有明确的先生。
这和向意晚原来手把手带徒弟的差别也太大了,二人一时激辩,一时沉思,旁人竟是谁也插不进去。
大衍在旁围观,面上挂着得道高僧的微笑,只可惜被岳欣然一把拆穿:“大师可不要只顾看戏,邓典学再晚一些也会找上你的。”
大衍差点没崩住:???
这位岳娘子年纪还小、不似现在这样位高权重之时,就已经十分厉害了,别人残存着些许心理阴影也是正常……
岳欣然摸出一张纸,面上露出入谜之微笑:“大师,你一路入亭州,就没有觉得眼熟吗?”
宿耕星看着那张粮票,不由一脸迷茫,这粮票,又与大衍大师这方外之人有什么关系吗?
大衍却是略松了口气,面上挂着矜持微笑:“昔日一点崎岖小道,能为亭州百姓带来些许便利,也是我佛慈悲。”
岳欣然却是摇头:“这并非是什么小道。我请大师来,是请大师将此道发扬光大。”
大衍真的快崩不住了,不就是当年用这些东西坑蒙拐骗了一次被抓个正着吗?这么多年了,这还过不去了???
岳欣然却向宿耕星道:“宿先生就没有觉得奇怪吗?这粮票在亭州可以买粮、住店,几与银钱无异,但它不过只是一张纸,我就不怕有人仿制?”
宿耕星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司州大人,你所问之事,我亭州街头的小儿都想过,毕竟,一张粮票可换许多饴糖呢!但你这粮票上,这许多弯弯绕绕的图案,每张都一模一样,色彩也一般无二,便是丹青圣手,想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出来都是极难。”
那些弯弯曲曲、难以伪造的线条若是来一个道士,定能一眼看出熟悉,因为与他们日常所用的符箓太过相似,事实上,大衍原本行走“江湖”,符箓亦是来源之一,有时为了大批量出货,太复杂的符箓画起来费神又费工,便生出一种类似印刷书的机关,一次刻好模子,便能批量成型,也绝对没有偏斜的情形。
个中曲折,比如大衍为什么懂得这许多旁门左道,又为什么由道入释,实是极难为外人道。
岳欣然只笑了笑道:“可见不论是什么缘故,这些东西也是学问,北明官学兼容并包,也希望大师能一并传授;此外,这粮票如今无人仿制成功还有一个缘故,时日较短罢了,我也还望大师能继续改进。”
要说仿造啊、弄鬼啊……这是大衍的本行啊!他眼前一亮,立马就想出了许多主意。
几人说笑间,宴会场是彻底热闹起来,阳光灿烂中,做吃食的商贩们支起了摊子,扑鼻的香气伴着吆喝此起彼伏,各色新奇的货物引得不少城中赶来的百姓驻足流连,高台之上,已经隐约可以看到窈窕的身影在纱幕后拨轴弄弦,隐约的淙淙丝竹令这原本荒凉的空场之上,生出几分旖旎。
便在此时,随着长长一列车队抵达营外,车上男女老幼相携而下,军营中忽然响隆隆的军鼓之声。
整个宴会场中,所有人俱是止了手中之事,情不自禁向营中看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今日聚在此处,是为了宴饮,更是为了欢送,送他们的亲人北上而去,迎接未知的凶险旅途。
北疆儿女是不屑什么哭哭啼啼的,谁说他们北上就一定回不来呢?多不吉利。……哪怕纵是知晓前途凶险,又何妨今日痛饮,纵情高歌,尽享此际欢乐。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才是北疆儿女的本色!
忽然,有人抽动了鼻子:“这是什么?怎么这般香!”
不知是谁,恍然道:“益州佳酿!这定然是那益州佳酿!传闻清澈如水,其烈胜刀!竟这样香!”
军营之中,一人一碗酒发了下去,逼人的酒香勾得人压根忍不住,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炽烈的酒意汹涌而上,仿佛无尽战意随之燃起,几乎人人直叫痛快,这才是酒,以前所饮尽皆不算!
邓虎饮了之后,真是发自灵魂的赞叹:“真不愧是益州佳酿,果真够劲儿!”
然后,他看着空荡荡的碗不由大声道:“都护大人,这酒也太少了吧!”
陆膺将自己那碗一口气干了,才出了口气道:“好像是少了点。”
话唠马上道:“就是,一碗就没了!才尝出个味儿呢!”
陆膺斜睨了他们一眼:“少就对了,本来就只是叫你们尝个味儿。传我的话下去,今日宴席,不过是叫他们同家人共聚天伦,好好道别,,酉时必得归营。逾时不归,军法处置!若想尽情痛饮益州佳酿,随我马踏北狄大胜归来,自会叫你们敞开了喝!”
众将传了令,便开了营门,兵士多为北疆人,自去外边与起来的家人小聚,众将中许多是黄金骑出身,家人不在此处,便不由落在最后、一起愤愤吐槽,真是忒憋屈了,一人一碗,一口就没了,还不如没喝呢!好歹不能朝思暮想!这样一想,此番北上,更不能轻易死在狄寇手中,否则岂不是再也喝不到了?都护大人真是好精的算盘!
这般说着,忽然有人喊道:“石头!石头!”
石头茫然回头,谁叫他?一辆马车旁,他忽然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阿父!”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在益州之时,他也只是远远在村外看一眼,见家人受夫人照顾一应俱是安好,便不敢再上前,身份未明,他不敢连累家人;一众兄弟都未得与家人团聚,他又怎能自私?
可现在,他们竟来了亭州……忽然想到司州大人先时所问,石头蓦然间就红了眼眶,再顾不得什么将军形象,立时奔将过去。
不只是他,一众益州将士均是寻了自己的家人,这一日,不只是一众亭州将士士得与家人团聚,益州系的将士亦是一般,到得这时,也没有什么将军、校尉、小卒了,只有父亲、兄长、儿子。
那些攒在怀中、捂得温热的粮票,握在手里,成了小侄女的饴糖,没吃过糖果的小丫头珍惜地吧嗒吧嗒吮吸着手指头,笑得甜甜的;倒出来,成了阿父碗里的果酒,庄稼人米粮精贵,轻易哪里敢以粮食来酿,一边叨叨着太破费,一边喝得眯起了眼;簪起来,成了阿母头上的银钗,店家的铜镜里,辛劳一生的妇人笑出了长长的鱼尾纹;剪裁开,便是妻子身上的新衣,她看着自己,温柔的笑意晕红双颊,一如新嫁嫁般美丽……
万里晴空,阳光灿烂,不约而同地,大家放飞了许多的纸鸢,仿佛升起五颜六色的祝福与期盼。
此一时,丝竹悦目,烟火喧闹,晴空福愿,世间圆满,无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