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门客们眼睁睁看着子楚公子跟着一个满面风霜的老农蹲在地头闲聊的时候,心情有多么的复杂,秦子楚都已经成功的让自己身边这位老翁打开了了话匣子,一句接一句的对他吐露实情。
他眼睛瞪的溜圆,用一副不敢置信的口气惊呼道:“什么?竟然还有这种事情!里正家的儿子要娶媳妇跟你们春耕分水有什么关系啊?”
老翁苦恼的皱紧眉头,抬起满是裂纹的粗黑大手在发髻里搔了搔,满不当一回事儿的说:“这算什么啊?春耕的时候谁家不用水?反正也要找机会抢水自己家里先用的。里正肯拿理由出来忽悠咱们就不错了。哎嗨嗨,世道就是这样的。咱们大秦已经是好的啦,哪怕农具不太趁手,凭着一把好力气也能做完活。平时耕地耕得好了,还有奖赏。哪像其他国家——听说他们一直被咱们秦军打得大败,当兵的一个个逃跑的时候能把鞋子都跑丢了。要是在那样朝不保夕的国家里面生活,就是有地也没办法好好耕种,不如咱们安稳。”
秦子楚记住老翁的话,继续追问:“怎么说农具不趁手呢?我刚刚看老翁很快就从这头走到田陇到那头了。”
老农搓一把脸,忍不住在身上抓了抓痒。
他掐死一只虱子后,挥着手臂勾画出整块田地的模样,叹了口气慢悠悠的说:“手里的农具都好些年没换过啦。要是能有些新工具,或者有头耕牛的话,别看我老汉快五十了,再多耕十亩地也不费劲儿!”
秦子楚露出惊诧不已的眼神。
他指向老汉故意向后一墩,摔坐进泥土里面,高声道:“什么?老翁你竟然都快五十岁了?看着一点都不像这个岁数人的,身板太硬朗。”
老汉哈哈大笑,扯住秦子楚,扶着他盘腿坐好后,不当一回事的说:“小门小户哪有那么多说道,咱们这群人,活到死、干到死。不然儿子都上战场杀敌去了,谁养活咱们?下面还有媳妇孙子张嘴等饭吃呐。”
秦子楚叹了一声,说:“老翁太辛苦了。”
“嗨,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嘛,哪来的那么多受累。凭着我的一把力气,全家都能吃饱,平时还不用挨饿受冻,这就挺好。”老汉说着笑了起来,自豪的挺起胸,“我儿子上次回来还送了不少钱回来,说他又有军功啦,听说这次回来就是个士公。我说你年纪轻轻的,既然不用上战场搏命去,不如老老实实回家,该学点什么就老老实实的跟着你老子学。别到处乱走继续蹉跎岁月啦。”
秦子楚像是十分受用的拱手攻:“自然,多谢老翁开导。”
老汉拉着秦子楚,小心翼翼的把他带出农田外面,然后一摆手,直白的说:“行了,你走吧。下次路过别人家的田地也要小心些,再踩伤了秧苗,可就要挨打了。”
“我知道了。多谢老翁提醒。”秦子楚傻呵呵的笑着挠了挠后脑,慢悠悠的走出农田。
等他回到门客之中的时候,脸上单纯憨厚的神色已经消失无踪。
他冷着脸说:“去查查争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各地春耕时节都为了水源不足的问题苦恼。”
“是,公子。”秦初马上分出一对士兵去调查此事。
没等人离开视线,秦子楚又开口说:“再去调查地方志,我要知道最近一次更换农具是什么时候。”
秦子楚说完这些眉头之间已经出现深深的沟壑,耕地牵扯出的事情似乎比他想得要严重得多。
关中平原河道不少,按道理说这种长在表面的大河人人都可以过去汲水灌溉,而且秦国这几年风调雨顺,根本没到需要争水的地步。
可既然已经闹出了这种事情,里面肯定有些门道。
出门之前秦子楚还曾经查阅过存档的书简,农具怎么也不至于“好些年没换过”!
“不好了,里长出大事儿了!”一个相貌平凡无奇的年轻人跑进村庄里面唯一一间整齐的大房里面,连气都没喘匀就开始高声嚷了起来。
“谁不好了?!你这死德性,还里长不好了?我让你现在就不好!”屋子里走出一个年岁不小的丰腴妇人。
她身上穿着没有补丁的细布长裙,头上别着几支银钗。
听到青年的话,妇人神色不善,好像青年犯了什么忌讳似的。
青年一见到夫人从房间里走出来,赶忙冲到她面前,急着开口道:“王孙子楚公子也不知道怎么跑到咱们这个小地方来了。谁知道有人对他说了什么,打从子楚公子的带来的军队从府衙之中抬走了成车的木头片子之后,就开始大发雷霆,从各地的县尉、亭长和里长好多都被抓起来了。我刚刚去山上打柴,远远看着有人过来。阿姐,你说这是不是……?”
“呸!”丰腴妇人往青年脸上啐了一口。
她不高兴的说:“里长他又没做什么?咱们有什么怕的。”
青年往妇人头上的银钗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阿姐,两年前县里往下发过一次农具和三头耕牛的事情你忘记啦?你非说别人家的婆娘有银簪,就你没有,丢了脸面。姐夫不是把农具都给当了,然后给你买了头顶上的三根银钗么?——你说,会不会是这个事情暴露了。”
丰腴妇人吓得脸上发白。
但随即她崩起脸来,推开自己弟弟,扭着身子回到房里一屁股坐在被褥上。
她不高兴的说:“要是真被发现了,还用等到两年之后吗?这个事情又不是光咱们一家在做,否则你当另外的那些里长都拿什么哄媳妇、取小妾的。”
丰腴妇人恋恋不舍的抚摸着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首饰,猛然一扣妆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