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花瓣纷飞如雪,飘落在街头巷口,飞扬在亭台楼阁,落在打马归来的少肩头,舞在踏歌湖畔的少女裙裳。就连那桥头卖酒的老媪,也在这久违的春日暖阳下眯着眼看着桥下落花,恍惚忆起年少时光。
“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盛啊”弓着腰背着鱼篓的老叟,一步一喘气的走上桥头“老婆子,收拾回家喽”伸手递过去的仍是一支桃花,那卖酒的老媪瘪着嘴笑,脸上的皱纹都积作了一团,伸手接过,颤巍巍的别在了斑白的发髻上……
桥下的公子看着他们相对嬉笑,有如顽童,相互扶持着渐行渐远。
谢谦之伸出手,纷飞的花瓣穿过他的掌心,穿过虚无的身形渐渐飘远。
谢谦之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死去的他终于不再被困在那个躯壳里,可以去他任意想去的地方。府里的桃花也开了,开得烂漫,开得绚丽,尽态极妍。只是满府的素缟缠着落花,只是那喧天的哀乐让他觉得吵闹,只是那一张张虚伪的脸让他再看不下去。他轻飘飘的出了府,看着满城花飞,美得让人心醉。
他的一生鲜少有这样轻松的日子,不必在意所有的礼教伦常,也不会有那么多或惋惜或恶意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他不必再被束缚于一张椅子了。原来人死了竟是这样吗?那靖安呢,靖安死后的魂魄去了哪里呢,是不甘的游荡在府中吗?
错了,她连遗骨都不曾留下,哪里会有魂魄呢?他的袖子在空气里划过虚幻的痕迹,空落落的如同他现在的心。
桃花林里,十里花开似锦,如云如霞。闺中的女儿家发簪桃花,且行且歌。又是谁家的儿郎,鲜衣怒马,踏花归来马蹄香。
谢谦之独站在花下,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花瓣随着流水被带向不知名的远方,宛如那个逝去的人,碧落黄泉,她在何方?
“你是何人?见了本公主为何不跪?”
那一年的凌烟阁也是这样的漫天花飞啊,她踏过落花,俏生生的立在自己面前,笑意盈盈,比枝上的桃花还要娇俏三分。
“太子侍读谢谦之,身患腿疾,不良于行,请公主恕罪。”
那一年他亦是风华少年,眉眼温柔,温润如玉。
二十五年了啊,二十五年的漫长时光,她用了八年将自己烙印进他的生命,然后用一场大火将所有的悲欢过往都化作一片虚无。
他苦笑,谢谦之,承认吧,那场大火带走的何止是过往,更是此后的十七年里他所有的悲欢。
谢谦之眯着眼偎在桃花树下,远处不是是谁打碎了酒坛,一股酒香隐隐入鼻,他听着花开花落,想着若是此时如梦,梦里是否也有这十里桃花,梦里他还是当初年少,拱手笑答“太子侍读谢谦之,身患腿疾,不良于行,请公主恕罪。”
“谢谦之,我是靖安!”梦里,她回眸一笑,那纷飞的花瓣都倒映在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里……
时间在恍惚间流逝,谢谦之不知已过了多少时日,冥冥之中似有指引,他无法抗拒那力量。抬头就看见“公主府”高大的匾额,挂着白幡,哭号回响,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光景,他为那个女子办的葬礼。
谢谦之慢慢的走进了府,看见灵前的贡品,依稀记起今天应是他的头七。头七亡灵还家,家?这些跪着为他守灵的人里,这满满当当的宾客里,有谁的脸上是真的哀戚?他的父亲已在三年前过世,他的恩师十七年前就撞死在朝堂,留给他这个得意门生一句“如知今日,老夫一身才学宁后继无人亦不愿授予尔等这乱臣贼子,老臣无颜以见先帝!”
曾经的同窗好友各自天涯,还有那曾经一句句唤着他“谦之哥哥”的小婉,其实早就不在了,从她成为太子侧妃时就已经不在了。
礼官在念着长长的祭文,一桩桩一件件的功绩,他曾经那样在意的东西如今却不想再听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
断壁残垣,十七年的风吹雨打早看不出当年富丽堂皇的痕迹了。
二十五年前,靖安公主下嫁谢谦之,帝后最宠爱的女儿,陪嫁的岂止十里红妆?十七年前,火光映红了一角天空,惊醒了多少人的梦?昔日帝王花,今朝泥下土。
她还是不够心狠啊,那场大火烧死的只有她一个,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拉着谁陪她一起死,这才是靖安啊,绝烈至极的靖安,什么都撇得清清楚楚。
“我欠了你的,是我欠了你的……”
他封了园子,他不再踏入,他不许府里的下人再提关于那个女子的任何事情。好像他谢谦之从一开始就是这座府的主人,好像这样他谢谦之就没有欠过任何人,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于是天下人都说谢家公子长情,于是天下人都说是那个死去的女子咎由自取。
可终归他是清楚的……
头七了,快子时了。
再不久他就能看见那黄泉路上的引路人了吧,再不久他就能看见那忘川河畔的摆渡人了吧,是不是喝一碗孟婆汤,这一世的记忆就都没有了,他仅剩无几的记忆啊?谢谦之竟觉得有些恐惧。
“谦之,死是一件多恐怖的事啊”那时她服母丧,一身缟素,半趴在他膝上,有温热的泪水润湿了他的青衫。
“嗯”他伸手轻拍她的肩膀,难得的温柔抚慰,他也曾失去过母亲。
“谦之,我突然很害怕,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吗,还是就那样死了就没了。我不要那样,我舍不得”拥有的越多的人越害怕死亡吧。
“可人都有一死的,有一天我也会死”
“谦之……我一定要比你后死,我舍不得,我不放心”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到时候你一定要等我,我们一起走那条路,一起喝孟婆汤……”
他想不出,那么害怕死亡的她怎么会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所有的舍不得都变成舍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