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华问道:“那就要看田先生了。为了扳倒赵瑾熙,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田应璋低低地笑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萧夜华,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双腿,“萧世子,你看到了,没有拐杖,如今这双腿连站都站不起来!但是,你以为,皇后和赵瑾熙他毁掉的,仅仅只是我这双腿吗?仅仅只是,所谓的锦绣前程吗?”
不,皇后和赵瑾熙毁掉的,是他整个人!
他曾经的锐气,曾经的理想,曾经的雄心,曾经燃烧在他心头的熊熊烈火,全都被残酷的现实和世态炎凉一点一点磨灭。在几近心如死灰的时候,遇到了年少的赵瑾熙,被善良而纯粹的童颜所打动,为了救命之恩,知遇之情,他愿意以死相报。
然而现实却跟他开了一个再残酷不过的玩笑,他所以为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他全部悲剧和痛苦的起源!
这样的看重也拉拢,太过残酷,太过狠毒!
“我曾经以为,报恩,会是我余生唯一的意义。那么现在,是报仇!”田应璋声音之中浸透着浓浓的寒意,眼眸里涌现出丝丝血红,“萧世子,你问我愿意付出什么代价?那么我告诉你,不惜任何代价!”
萧夜华轻声问道:“哪怕是你的命?”
“命?萧世子觉得,如今的我,死去跟活着又有什么区别?”田应璋悲愤的神情之中夹在了一丝苦涩,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看着这样的田应璋,萧夜华明白什么是“不惜任何代价”。
“好,我要你此刻进宫,宫门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护卫统领会直接护送你去见皇上,到时候,该说什么,你应该知道吧?”萧夜华微微放缓了声音。
强烈的恨意之下,田应璋的神智反而更加清晰:“你猜到了,是吗?从隆兴长公主的谋逆,到三殿下的死,你猜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子所谋划的,对吗?”
他自认布局缜密周严,没有丝毫疏忽,更是从一开始就将赵瑾熙放在了最不可能,最不引人怀疑的位置。然而,这一切依旧没有瞒过萧夜华的眼睛,不愧是以病弱之身独闯北狄,化解大半北狄联盟的南陵王世子,果然不凡!
“是!”萧夜华点头承认。
很久之前,他就隐约觉得,赵铭熙和赵廷熙微妙的平衡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原本他以为是德明帝。但是,云萝公主一案,他察觉到了一股隐藏的势力,进而慢慢将目光转向了默默无闻的太子赵瑾熙。
也正是因为察觉到这股势力,他才开始慢慢拉拢忠勤侯府,有备无患。
唯一令他意外的。是赵瑾熙和陌颜的渊源。
田应璋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看重萧夜华,却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他:“所以,你希望我到皇上面前,将太子的所作所为全部说出来,对吗?”
“没有错。”萧夜华颔首。
田应璋深吸一口,他知道,出首告密的自己,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但运气差的话,或许会先被震怒的德明帝迁怒,葬身皇宫。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不是生死,而是是否能够报复赵瑾熙。
“如果是平时,皇上知道太子的所作所为,毫无疑问会褫夺他太子之位,最轻也是圈禁。但是,现在情形不同,除了太子,皇上已经没有别的子嗣,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就算我告发了,也未必能对太子造成什么损害。”田应璋神情沉郁。
萧夜华微微一笑:“谁说没有?不是还有一位大殿下赵洛熙吗?”
“虽然他也是皇子,但是,比起太子的所作所为,皇上恐怕更加不愿意大殿下继位。”田应璋苦笑,将林咏泉所说的,秦墨渊和秦书敏的死复述了一遍。这原本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局面,然而现在,却成了他仇人的保护伞。
然而,面对如此惊人的真相,萧夜华不过挑了挑眉,并没有太震惊的神情。
田应璋有些不敢相信地道:“萧世子不会连这种内情都知道吧?”
“我心中早有猜测,虽然不知道这么详细的内情,却也能够猜到几分。”萧夜华淡淡地道,赵洛熙的身世不是秘密,德明帝对辅国公的古怪态度更不是秘密。
田应璋目露震惊,但随即又是淡淡一笑:“也对,萧世子如此聪慧,又常年伴君左右,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异常呢?”
想来真是可笑,别人称他为天下第一才子,但现在,比起萧夜华,他真的是望尘莫及。
“田先生亦有我不及之处。”萧夜华静静地道。
田应璋苦笑,但很快的,苦涩便化作了瞳眸之中亮得惊人的火星:“萧世子的智慧,我素来佩服,如今更是五体投机。既然你让我去见德明帝,自然有你的用意,我不问。但是,我希望,萧世子能够答应我一件事。”
“我向你保证,无论如何,我定会令赵瑾熙死无葬身之地!”萧夜华双眉轻扬,神色淡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势。
这句话狠狠地击中了田应璋的心。
他猛地端起萧夜华之前推向他的酒碗,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醇酒划过喉咙,火辣辣的感觉如同灼烧,将田应璋的面颊烧得通红。
“我信萧世子!咱们,就此别过!”田应璋用力地将酒碗压在了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随即,他将两根拐杖撑到腋下,费力地站起,朝着来时的方向,也就是皇宫缓缓走去,一步一步,沉重而坚定。
凄凄寒夜之中,缓慢行走的他,宛如一团幽幽燃烧的鬼火,看似炽烈,却没有丝毫的温度。
萧夜华目送着他远去,若有所思。
他对“人”的一切激烈情绪都很感兴趣,无论是爱,是恨,是誓死报恩,还是誓死报仇,都带着那么一股鲜明浓烈的“人性”,都代表着一颗跳动的,活生生的心,而那,正是曾经的他,最缺少的。
至于现在……
萧夜华将手放在了心脏的地方,感受着那里清晰的跳动,微微一笑。
※※※
“皇上,田应璋在外求见。”御书房外,响起了赵曳通报的声音。
好容易将哭闹厮打的张贵妃和闵淑妃分开,各自送回宫殿,德明帝只觉得太阳穴不住跳动,头疼欲裂,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田应璋是谁。等到想起他是赵瑾熙的谋臣后,本想下意识地拒绝,但随即看了眼赵曳,改变了注意。
“让他进来。”赵曳一向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明知他现在烦躁不已,却还为了一个小小的太子幕僚通报,必有内情。
拐杖点地的声音响起,田应璋一步一步挪了进来,艰难跪倒在地:“草民田应璋叩见皇上!”
德明帝挥了挥手:“平身吧!你深夜求见,有何要事?”
田应璋并未起身,坚持跪倒在地上,一字一字地道:“草民前来,是为了向皇上禀明一事。从恭王谋逆到现在,这一连串事件的主谋,并非三殿下,而是太子殿下!”
“你说什么?”德明帝一开始还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等到脑子反应过来后,立刻震惊地追问道,“谋害五皇子,毒害六皇子和太子的毒药不是从三皇子的宫殿搜出来的吗?今晚太子不是受害者吗?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田应璋苦笑:“草民的意思是,今晚的一切,不过是太子的苦肉计罢了。”
“……”德明帝原本就暴跳的太阳穴,越发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迅速地揉捏着,等到头脑稍稍清楚了一点,才厉声喝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太子谋划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朕从头说起!”
田应璋应道:“是!”整理了下思路,他开始说道,“一切的布局,是从隆兴长公主谋逆被发现开始——”
“等等!”德明帝猛地打断了他,“你说隆兴长公主谋逆?难道这件事也跟太子有关?”
田应璋点头:“正是,隆兴长公主是太子的人!”
“你说什么?”德明帝再次震惊。
“皇上应该知道,太子并非平庸无能之人,相反,他雄心勃勃。远赴江南,一来是为了避皇上的耳目,让皇上的目光更多的集聚在三殿下和五殿下身上;二来,江南文风鼎盛,才子辈出,太子可以培养班底,将来凭借科举入朝,自然都是太子的羽翼!”田应璋说着,心中苦涩。
这条远赴江南的妙计,还是他出谋划策的。
德明帝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好!好!好一个赵瑾熙,他真想小看他了!
“但是,太子并不甘心放弃京城,只是联络不便,因此便由隆兴长公主代为出面,以宴会为由,联络百官,打探情报,同时选择可以拉拢利用之人。印叶山中的那支军队,也是为太子所训,以备将来有什么情况,有备无患。”
田应璋所说的“情况”,德明帝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
还能有什么情况,自然是太子之位不稳时,能够凭借这股兵力逼宫政变,夺取帝位。
他本就怀疑赵秀华背后另有主谋,否则,她一介长公主,想要谋逆称女皇,谈何容易?也正因此,发现赵秀华和恭王的书信后,他想也不想就相信了,认定恭王是幕后主谋。
却没有想到,隔了这么久,终于得知真相,那个人,竟然是太子赵瑾熙!
“事情原本进行得很顺利,但不知为何,隆兴长公主竟然露了行迹,被皇上察觉。这本是一次危机,但是,太子却从中察觉到了一丝机遇,他诱骗隆兴长公主,让她当众指责皇上为了皇位残害手足,重提定王、禹王等诸王的死,为接下来陷害恭王谋逆做铺垫。”田应璋平静地道。
德明帝听着,忍不住咬牙道:“好谋算啊,当真是好谋算!”
赵秀华当众说起旧事,虽然被他一番铿锵言辞压下,但众人心中难免有所疑惑,这样,接下来恭王一案爆发后,众人怀疑的目光,必然直指德明帝。
而为了洗清冤屈,他必然会竭力追查幕后真凶,进而一步一步落入算计之中。
“陷害恭王谋逆,是早就定好的策略,各种细节早已安排妥,只等恰当时机爆发。这样不但能够借此损害皇上的盛名,降低您的威信,还能够让太子光辉登场,树立公正、仁厚、英明的形象,博取朝野好感。然后是七殿下和张婕妤之死……”田应璋巨细无靡,将所图所谋缓缓道来。
德明帝以为他已经猜测出赵瑾熙的所有谋划,却不知其中还有意外。
“七殿下和张婕妤?他们又跟太子有什么关系?”
田应璋拱拱手,苦笑道:“皇上,太子的目的是除掉所有的竞争对手,令皇上无可选择,只能容忍他。若是七殿下活着,虽然只是婴儿,但势必会对太子造成威胁,因此要早早除掉。”
“所以说,所谓的大内护卫,所谓的私情,都是假的?”德明帝的声音,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咬牙切齿。
田应璋点头:“护卫与张婕妤从前相识是真的,曾经向张婕妤提亲也是真的,但仅止于此,之后的所有,不过是趁着皇上震怒,借题发挥罢了。”
“好!好!”德明帝几乎说不出话来。
除此之外,还有七皇子的血脉之谜,但现在德明帝已经猜到了,之所以为他会认为七殿下不是他的孩子,自然是被当时到了承泽殿的皇后掉包了。至于真正的七皇子,不用说,早就被灭口了!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早就对七皇子动手?”德明帝不解,轮威胁,他应该是最小的一个。
田应璋猜出了他的想法,摇头道:“皇上,七殿下的确是威胁最小的一个,但是,如果在三殿下和五殿下、六殿下相继亡故之后,皇上势必会有所疑虑,加强对七殿下的保护。那时候再想要对付七殿下,千难万难。相反,若是最早对七殿下动手,反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虑。”
德明帝几乎都要为这一番谋划鼓掌叫好。
当真是神机妙算,七皇子和张婕妤是他亲手所杀,何止没有引起任何疑虑,简直是……连水花都没激起一朵!而且,就算事后他回想起,也只会认为这是后宫的争风吃醋,丝毫都没有怀疑道夺嫡之争上。
这个逆子,对人心的掌控和谋算,简直可以说是出神入化!
当真……该死!
“除掉七殿下之后,接下来就是三殿下和五殿下。这些年来,三殿下和五殿下针锋相对,视对方如仇雠,有一大半是太子的功劳。皇上可曾记得,五年前曾有刺客刺杀您?那名刺客,是太子所培养的死士!”田应璋说着,又揭露了一个惊人的真相。
德明帝当然记得那场刺客事件。
虽然刺客当场被击杀,但是从他身上搜出了三皇子赵铭熙的玉佩,五皇子赵廷熙一口咬定此事是三皇子主使。虽然事后赵铭熙洗脱了远去,但从小照顾他的奶娘却被刑讯致死,赵铭熙的外公惊惧之下撒手人寰,张贵妃悲痛过度,伤了身体,再也不能有孕,不得不从族中挑选适龄女子入宫固宠……
就是从那件事开始,三皇子赵铭熙和五皇子赵廷熙,彻底结了死仇。
当时刺客的身份一直没有追查到,却原来,竟是太子赵瑾熙所派!
听田应璋说到此时,德明帝自然明白,赵瑾熙所图谋的,并非他的性命,而是要赵铭熙和赵廷熙结仇,彼此争斗内耗,同时也为后来的布局铺垫。
“如此说来,周府寿宴那件事,也与太子脱不了关系吧?”一理通,百理通,一时间,德明帝想到了许多,也想通了许多。
田应璋点头:“没错,周府寿宴上那场刺杀,原本就是太子为了削弱三殿下和五殿下的势力而设计,同时也打算借此再次挑起两人的纷争,诱使他们内耗。”
“这么说,云萝公主一案,也跟太子有关。镇国侯元毅,想必早就投入他的麾下了吧?”德明帝冷冷问道。
“是,原本太子是想要拉拢忠勤侯府的,但忠勤侯府效忠皇上,无法拉拢,所以太子就想要除掉他们,然后由镇国侯来接手忠勤侯原本的兵权。只是事情出了意外,萧世子查明了真相,太子的图谋并未能得逞。”田应璋低声道。
德明帝发出了一声冷笑,他这个儿子,真是手眼通天。
仔细算算,这些年朝堂的风云变幻,每一次巨大事件,居然都有赵瑾熙的手笔。
“孙烈是太子多年前所遇,当时他家破人亡,沦落街头,太子得知他的仇人是闵淑妃的父亲,在确定闵老大人过世,闵淑妃和五殿下不知此事后,想办法让孙烈投入五殿下麾下,一潜伏便是数年,只等恭王之事爆发,将嫌疑引到五殿下身上。”
德明帝双手紧紧攥着,青筋暴涨。
“朕知道,那个逆子是为了除掉廷熙,但是,为什么他不干脆等朕将廷熙定罪之后,再将此事揭发,而要冒险对廷熙下毒?”
田应璋摇摇头:“太子设计的真正替罪羔羊,是三殿下,所以,对五殿下的设计,只有一个孙烈而已。而且,他不但要除掉五殿下,还要借此示好闵淑妃,拉拢五殿下原本的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