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仅是个有趣的人,还是一个英国人,一个居心叵测不明来历的人。夏尔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不过,他当然不至于将这些事情也告诉给玛蒂尔达了。
“哦,没错,她确实很有趣。”夏尔点了点头,“希望你们能聊得开心,不过你不至于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吧?。”
“嗯,那当然不至于了,多不好意思啊。”玛蒂尔达看上去十分高兴,就连语气都较往常轻快了许多,“虽然隐瞒有些不对,不过我想她应该是不会介意的,我们只是偶尔聊一聊文学方面的话题而已。”
以那位蓝丝袜小姐的消息灵通程度,就算玛蒂尔达隐瞒了身份信息,收到信之后,她应该也能从种种蛛丝马迹里面反找出玛蒂尔达的真实身份吧……夏尔突然想。
算了,就算知道,她也未必能怎么样,不管她了。
还没有等夏尔再说话,玛蒂尔达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最感兴趣的文学话题,给现在最时兴的作品点评了一番,而夏尔因为早已经离开了原本的文学圈子,所以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并没有多少兴趣的样子。
“夏尔,您真的不打算再重新写点什么了吗?不需要长篇作品,写些短篇也好呀……”注意到了夏尔的神气,玛蒂尔达忍不住又说了一遍这个提议,“我知道您现在是个大忙人,不过总不至于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吧?抓住空闲来写些短文,就算是匿名发表也好啊?”
“一心不能二用,我可没有学习夏多布里昂的爱好。”夏尔耸了耸肩。“再说了,写文章是需要心情的,现在面临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堆积如山,平常想办法克服它们已经够难为人的了,我哪里还有空闲?如果以后有空的话。也许我会尝试一下吧,要说起来,如果把我现在这几年来经历的、筹划的那些东西发给别人看的话,就算改头换面了,我保管也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呢……”
“政治上或者商业上的才能,虽然也难得。但是只要努力学习他人的经验,终归还是可以慢慢变得熟练,但是文学的才能可不是说有就能有的,您如果就这么扔掉了,我觉得太可惜了……哎。真不明白你们怎么就对这些东西那么乐此不疲。”
“因为我们是男人,我们是天生的猎手,我们生来就爱打击猎物、践踏对手,这是我们的天性,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吧。”夏尔带着某些感触,低声回答,“好了。不说这些高深的东西了,其实,你并不是只想和我谈这些东西吧?
听到了夏尔的这句话之后。玛蒂尔达的脸微微有些紧绷了起来,镜片后的眼睛也有些躲闪,看上去十分犹豫似的。
夏尔也没有催逼,静静地等着她下决心。
“好吧,既然您这么说,那我也就明说了吧。”大概是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玛蒂尔达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夏尔。我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真的,所以等下如果说得让您不开心。您千万不要生气……”
“嗯,我不生气,当然不会生你的气了。”夏尔笑着点了点头,“我们两个之间,理应是开诚布公的不是吗?”
“好吧……”玛蒂尔达低下了头,思酌了片刻之后,然后骤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夏尔,“既然您说我们之间要开诚布公,那么,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请您如实回答。”
“请说。”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夏尔还是点了点头。
“您,有没有感觉到,芙兰,对您有一种,嗯……”玛蒂尔达迟疑了一下,仿佛是在选择措辞似的。
………………仿佛是经过了半个世纪的停顿之后,玛蒂尔达接上了后面的问话。
“极为强烈的爱意?您明白我的意思的,就是那种……那种超出了……超出了一般界限的爱意?就好像是……一个普通女孩儿,对一个青年人的那种爱意?”
夏尔的表情凝固了。
一瞬之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片刻之后,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直斥这个可笑的指责,但是玛蒂尔达看着他的视线是那样的笃定,那样的毫无动摇,以至于他马上失去了强颜辩解的兴趣。
他渐渐地垂下了视线,好像不敢和玛蒂尔达对视似的。
玛蒂尔达点了点头,既像是确认自己的猜测成真,又像是在赞许夏尔果真没有在她面前耍花腔、真的开诚布公了。
“您放心吧,这个猜测我只是刚才才决定问您的,之前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玛蒂尔达放低了声音,好像能够体会夏尔此时的心情,所以略微有些怜悯似的,“就连对姐姐我也没说过。”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不知道多久之后,夏尔终于闷闷地问了出来,声音有了些干涩,神情更加没有了刚才的那种飞扬跋扈。
“也没多久,就是在那天您和特雷维尔小姐的舞会上面。”玛蒂尔达回答,“当时我看见芙兰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而且很伤心的样子……后来我就跑了过去……”
接着,她一五一十地将那一晚的见闻,转述给了夏尔听。
“真是不幸啊……”夏尔长叹了口气,“没错,确实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说她爱我,说想要和我永远呆在一起,我当时简直惊呆了!就算是现在,我也仍旧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您在苦恼什么呢?”玛蒂尔达问。
不期然间,她已经走到了夏尔的旁边坐了下来。
“苦恼什么?这还用说吗?难道这还不算可怕吗?我们是兄妹啊……”夏尔叹了口气,显然有些发愁的样子。
“也就是说,您实际上是不愿意回应她的爱意了?”玛蒂尔达继续问。
“这能谈得上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我们是兄妹啊,根本就不应该谈这个问题。”夏尔颓然回答,“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么您到底打算怎么处理呢?”玛蒂尔达再问,好像对这个问题十分好奇似的。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只能就这样耗着吧。时间应该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夏尔苦笑了起来。“说到底,可能也是因为我小时候对她太好的关系吧,所以她对我过于依恋了。等到长大了之后,她大概就会自己从这种人为编织的幻梦当中醒过来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的心里突然也有些隐隐作痛。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什么,难道是在对此感到惋惜吗?
不。不能这么想下去了。
“也就是说,您是把这个当成小孩子的一时冲动,和孩子气的依恋而已?”玛蒂尔达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夏尔反问。
“在我看来可不一定,芙兰是一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玛蒂尔达回答,然后她摆了摆手。制止了夏尔的辩解,“我知道,您和她是兄妹,而且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但是您能够因此就说您完全了解她吗?不,您和所有男性一样,是无法真正理解一个女孩子的,你们看到的只是浮光掠影的表面而已——对于芙兰来说。就更加如此了。从小到大,她只要撒娇说几句软话,您就会想办法满足她的愿望。那么这样您又怎么可能真正去理解她的内心呢?您看到的只是一个随时可以跟您撒娇,让您开心的玩偶而已。说起来恐怕您不高兴,但是我得说,经过了几年的同学生涯之后,恐怕我比您更加了解她。”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玛蒂尔达的表情有些凝重。“在我看来,她可不是一个想法变来变去毫无主见的孩子。相反,她的意志反倒比您想象的要坚定许多。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走下去。绘画不就是这样吗?虽然有天赋,但是也要大量的练习和思考,需要绝对的专注和热情,那些想法变来变去,脑子永远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人,是永远不可能拥有和她一样的画技的……所以,在这件事上,她恐怕也是认真的,先生。”
听完这席话之后,夏尔下意识地笑了起来,他想要反驳对方的话,但是最后还是放弃了。
“您这样说,我倒是不知道是夸她还是贬损她了……”
“这当然是夸奖了,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在为能够同她共处一个画师手下而倍感荣幸,她真的可以成为一位名画家的!”玛蒂尔达颇为认真地看着夏尔,然后又转过了视线,“好吧,回到原来的话题,您刚才那些话的意思是,您不打算满足她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