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你可算改口不叫我的名号了。过去多生疏啊,我真感动。”
这句话像是戳到什么令人在意的事,水无君微抿住嘴,皱着眉瞪她一眼。台下光线暗,但隐约能看见,一道微微隆起的、棕中带白的刀疤,从右边的眉梢至左边的下颌,横贯她的面庞。朽月君将长长的直发完全撩到背后,继续饶有兴趣地追问:
“你不去盯着天权卿没事么?我不记得九爷给你发过邀请函,怎么有这闲情逸致?到底从那边过来方便。若再远一点,这年头也没捷径让咱们走。”
水无君的眼珠子又从台上挪到她的脸上。
“人间自有的灵脉仍可以使用,无非越来越少罢了。既然你知交通不再如过往便利,就该清楚在小小的曜州,走无常云集到底意味着什么。你们觉得时间够长什么偶然都会发生,我不这样认为。说到底,法器在数年前出现在同一座城时起,就注定我们会被牵引至此。而今砗磲四分五裂,天枢卿身份未知,而瑶光卿下落不明。若这些最终在曜州有了眉目,真不敢想要发生什么。”
“哎,你什么时候变得会想这么多了?真不习惯,和只会打打杀杀的你太不一样了。为什么这么紧张?松弛一点,人间不是还没有毁灭吗?一会儿跳舞,要不要我赏脸邀你?总不能让凉月君那孩子带你蹦跶吧?”
水无君深深地吸了口气。她默默将手里攥紧的水蓝色面纱重新别到脸上,视线再也不想放到那张欠打的脸上。水无君从未见过青女,但她并不清楚,那些过来人看着朽月自四百多年前起就顶着这张脸招摇过市,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虽然也不全是坏事。
朽月君不再自讨没趣。她转过身,扫了一眼,有些惊讶地说:
“哟,就这么一会儿,怎么走了好几个人?这可是压轴节目。而且舞会还没开始呢。”
殷红平淡地回答:“有些本地人不喜欢这个。他们觉得,在绯夜湾就该看点不一样的。这些在戏楼可见的所谓经典,在他们眼中已经玩不出花来,当不了能上台面的谈资。还有些人是在霏云轩看腻了,也有人……觉得这是在讨好洋人,不喜欢。”
“圈圈绕绕的,真复杂。西洋人看腻的东西搬来,就成了时髦;把这边看腻的给他们看,又成了新鲜东西。还有你们那些折腾来折腾去的古董、珠宝……虽说物以稀为贵吧,说到底不就是些日常用的器物和装饰?”
“长生的人,很容易看透事物的本质。有趣的是,你们甚至经常没有意识到这点。不过……我有些好奇。朽月君你曾说过‘万物有灵’的理念,但在发生了一些事后,这些就成了难以复制的过往。你说的灵,如今再也不会有了吗?那些洋货呢?”
“该怎么说呢……就当是没有了吧。上了年头的洋货,当是有的。孕育元神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有了思想,也就会有执念,不外乎动物、植物、器物。器物虽无三魂七魄,却能保存得比什么都长久。这也是相对的,毕竟没有什么永恒。”
殷红侧头看向她。
“‘就当没有了’。你这说法真有意思。”
“唉哟——你不知道,人这种东西,对什么事较起真实在没完。不少人一生都执着于创造不可能之物,证实不可能之理,追逐不可能之事。但也正是这样的人太多,在过去使不出法术的人,便制出了千奇百怪的术式、媒介。如今的人类早被洗得干净,就算有这类东西也使不出法术了。当然不包括法器,这些情况比较特殊……”
朽月君下意识将烟杆放到嘴边,突然想起没有点火。她稍作迟疑,选择作罢。
“但,这么多年还是让我知道一个道理:人是很顽强的。堵死一头,总能从另一头变通出来。千里传声的电话,通达四方的火车,捕光留影的相机……这些技术以妖怪都想象不到的速度爆发出来,将一切取代,连妖怪本身也将要不复存在。这人道,到底是人的天下。”
话音刚落,观众席爆发出轰雷般的掌声。台上的年轻女孩鞠躬谢幕,对喧闹中并不礼貌的口哨全然忽视。舞曲结束后,她便失去任何表情。她板着脸退场,人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座位,起身到舞池去了。这边的笙箫淡去,门外的场子响起了西洋的交响乐。
“她竟然走了,还挺识相。她要继续听的话,还蛮没礼貌的。”
不必回头,朽月君便知道水无君已经离开。
但很快,有人推着轮椅,从阴影中徐徐走来。坐着的是一位看似年轻的男性,灰色长发,蓝色的里衬外罩着黑青色的长衣。下端的布料虚晃着,或许是空无一物。令人在意的是,他的面庞至脖颈,有大面积烧伤的痕迹,但他并不遮掩。
“玉衡卿真是深居简出啊。她不亲自造访,却差你来。不觉得有些过分么,凉月君?”
“玉衡卿向来谨慎。此行带两位孩子与你们会面,是我的主意。少拱火了,凉秋暮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