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家里来个客人,你就要叨念两声,你爱说还没谁爱听呢。年轻人的事,你还是少管的好。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这道理还活不明白?”
“又嫌我话多了是不是?臭丫头,怎么跟你老娘说话?不就是嫌我老了,腿脚不利索,干不了什么活。多说几句话碍着你什么事了?你吃了老娘一辈子的米面,临了儿却觉得我话太多,费了力气,多吃了你几口饭。要不是你娘我有先见之明,硬拉着你来这里避难,你早就和你哥一样横尸街头,还轮得着现在搁这儿和我吵吵!”
“行了行了,赶紧把您那嘴堵上吧。剩不了几颗牙,说话都漏风!”媳妇和自个儿老娘就这样顶着嘴。她转过身,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抖了抖另一只手的抹布,给尹归鸿把出房间的路让开。“这位少侠,您别理那糟老婆子了。一天到晚就捡人不爱听的说,讨厌得很呢。您别见怪,她就是不喜欢那些带刃的玩意,绝无针对您的意思。早些年她腿脚还好时,就连我拿刀切菜,我相公拿刀劈柴,一天到晚都絮絮叨叨个没完呢。”
“没事。老人家不去桌上吃么?”
“不用管她。别看她体态不胖,可沉着呢。前两年我们还扶着她上桌,后来给我相公脚扭了,几天下不了山,之后就都给她放屋里了。”
尹归鸿点点头,往门外走。那小男孩自打他娘走进屋,就立刻将刀丢到尹归鸿脚下,免得被揪耳朵。他一面咋咋呼呼地喊着“吃饭咯”,一面往外面跑。果不其然,尹归鸿刚拾起短刀,小男孩就在门口“啪叽”摔了一跤。但他也不觉得疼,只是爬起来拍拍灰继续跑。他娘气坏了,跟在后头责骂不断。一直到饭桌上,大家还吵吵嚷嚷的。
别看他们家乱糟糟的,实际上却是无比相亲相爱。对于这种阶级的家庭来说,“打是亲骂是爱”是最贴切的形容。十多年了,他一直与那沉默的养父相依为命,小木屋是从来没有热闹过一天。倒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原本从左衽门手里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他不该奢求别的什么,何况自己也学了一身本事。只是像这样喧闹的家,他的记忆明确地告诉他你也是有过的。虽说是很遥远的事了,但每次饭前与家人的吵闹是那么鲜明地回荡在耳边。坐在桌边,看着一家人结束了一天辛勤的劳动,一个两个都拿着筷子往嘴里抛饭,相互夹菜,都没把他当做外人。女人指责男人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又指责孩子将饭弄得到处都是。男人嫌弃女人唠叨,孩子就跟着附和,却又被当爹的教训。尹归鸿捧着碗,侧身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又想笑,又想哭。当然,他既没有笑,也没有哭。
就这么在这个家里坐了一阵,尹归鸿便得知了很多事情。孩子的父亲是个憨厚朴实的樵夫,负责将山上砍来的柴拿到山下的两个村子去卖。大多数时候,是直接交换生活需要的物资。女人在家里缝缝补补,和村子里其他人共用一片菜园。毕竟山上能种东西的地方不多,稍微平坦些的土地,除了个人盖房外,就得一起使用。村里其他女人自然也会做针线活,但她打的补丁最漂亮,多大的窟窿都能变成小花小鸟。就连两边山下的村子也有人觉得她手巧,特意让她相公将钱与衣物带回去缝补。
饭吃了一半,大家终于不怎么吵闹了。尹归鸿像是想起什么,突然对女人发问
“刚才老人家说,您有个哥哥?”
“……啊,是有。不过早死了。”
回话的时候,她的动作明显慢了一些,筷子停在嘴边。但刚说完话,她便恢复原样,又给孩子夹了几口绿菜。孩子抱怨个不停,嚷嚷着想吃肉,却被他爹瞪了一眼。
她兴许不打算多说,但孩子他爹接话了“我们俩打小认识的,她哥还在的时候常带我们玩,他就爱玩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后来他长大,跟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习武之人拜师学艺,说是给家里赚钱,然后走了。过了很多年,钱没赚多少,人却没了。”
“唉……那师父靠谱么?”
这时候,当妈的对孩子说“你要不好好吃,就自个儿出去玩吧。等回来别嚷嚷着饿!”
“知道啦知道啦!不会的!”
正是好动的年龄,吃完饭的小孩儿乐颠颠地跑出门玩了。天已经黑了,当妈的冲他背影喊,别瞎跑,也别回来太晚。这时候,当爹的忽然扯开嗓子骂骂咧咧
“妈的!后来才知道左衽门是个什么玩意。我看那混账就是把哥给骗走的!”
尹归鸿手里一紧,捏断了筷子。他手中传来异响,夫妻二人都抬起头,左顾右盼,没注意到声响是从何处传来。尹归鸿收住了情绪,尽量将那三个字带给他的影响从脑内赶出去。他握紧筷子折断的部分,装作不经意地继续打听
“没有报官么?就说,家人被拐走了。”
“那谁敢管?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那鬼地方,以前直接抢别人的孩子,逼人习武、杀人。可怜,孩子他舅连侄子都没见一面。孩子他舅死了以后,我丈母娘怕左衽门杀人灭口,就带着我媳妇来到这里。我爹娘走得早,我也一同跟过来了。到现在,已过了十余年。”
“十二年。”他媳妇说。
左衽门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心中暗想,极力收敛了情绪。之后,他又从夫妻二人口中得知了更多的事。孩子的舅舅确实是习武的好苗子,一开始他师父包吃包住,定期还给家里寄钱,说都是自个儿挣来的。可他们不知道,那时候的钱,都带着别人身上的血。最后,反倒是自己送了性命。他那师父倒还活着,传达了他的死讯,还让家里人不要闹事。
尹归鸿正听着,窗外突然闪过一道惊雷,继而是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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