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那年,苏起很少和小伙伴一起放学回家了。大家课后都有兴趣班要上。
程英英请了苏起的小学音乐老师,课外教她简单的声乐和民族舞。苏起学得不太敷衍,但也不见得多刻苦,玩乐的性质更多些。
在那个年代的云西小城,作为小学生,她并没有太大的竞争意识。林声也跟着小学美术老师学画画。老师都住在学校的家属楼。苏起时不时跑去看林声。林声画的水彩画很美,颜色层层叠叠,千变万化。苏起只会涂大块的颜料色斑,她
想调出嫩绿色,往往出来的是鹅黄,那一坨坨颜料不受她控制。
没想到颜色也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可小树苗长出嫩芽,变绿,变红,变黄,看上去那么简单。
苏起叹气:“我还不如一棵树。”
她还看过李枫然学钢琴。
当初的刘亦婷式培养计划只有冯秀英老师在坚持,李枫然每天要学很多个小时。现在他很厉害了,弹琴的时候手指飞舞得很快,看得苏起眼睛晕。
苏起没去看过梁水,他上课的地方在云西城另一端的体校,坐车过去近半小时呢。
但那天声乐课老师有事,问苏起能不能取消。她巴不得,乐颠颠跑出学校,一想到回去了小伙伴们也不在,便临时起意去了体校。
苏起的活动范围以北门街为主,很少去城市另一端。她坐在公交车上左右张望,感觉自己像个新进城的乡巴佬。
她在云西第一高中下了车,放了学的高中生在校门附近逗留。高中门口的小卖部和精品店比小学漂亮多了。
苏起没有过多流连,去了隔壁体校。
一进校门,一群高大的男孩子从她面前跑过,迎面扑来一阵汗味,但那味道不讨嫌。和她爸爸身上的汗臭味不一样,和麻将馆里的汗臭味更不一样。
操场上教练带着学生在扔铅球,还有人在长跑。他们穿着短褂短裤,露出精瘦的腰腹和大腿。
苏起转着嘴巴里的桃子味真知棒,一边好奇地打量他们一边往冰球馆里走。
一进馆,一股冷空气袭来,教练的喊声和孩子们的喝声在场馆上空回荡。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嗖嗖从苏起面前划过,像飞鹤掠过湖面。
苏起跑到栏杆边朝里望,偌大的冰面上小运动员们来来往往,教练站在旁边拍手,大声喝:“注意拐弯!”苏起扫一圈,很快看见梁水。他一身红色运动服,脚踩冰刀鞋,身姿挺拔地站在冰面另一端跟教练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整理着头盔的带子。不知怎么回事,他弄了好几
下都没系好那带子,最后胡乱绑一下,就滑上了冰面。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冰面上另外四五个少年全停了,滑去冰池边,要么喝水,要么和教练交谈,但大家都有意无意将目光投向中央空出来的冰面。梁水恍若未见,立在起跑线上做了个标准的起跑姿势,许是在心里响了下发令枪,突然就奔跑而去。他初跑的步伐并不平稳,但滑过第一个弯道后,他瞬间就加速了。苏
起都没看清他是怎么换腿的,就见他的身影如光一样从她面前滑了过去。冰刀割裂的碎冰沙飞溅而起,甚至有一粒扑到苏起脸上化成了凉水。
场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他。他倾斜着身子,手指轻点,几乎是贴着冰面滑过弯道。苏起没见过这种运动,不敢相信人可以斜成近乎和冰面平行却不摔倒。可他速度极快地滑过去了,男孩子漆黑清亮
的眼神映着冰面,透出莫名的寒气,让苏起有些陌生。
她还在发怔,他已稍稍直了身子,跑动加速,再次倾斜,飞速滑过下一个弯道。一圈接一圈,他像光轮般极速滑过冰面。
跑完不知几圈,他终于减速,不再发力,人慢慢直起身子,大口喘着气在冰面上缓冲。
周围渐渐又有人开始讲话了。梁水插着腰,因惯性在冰面上滑着。他一转眼,看见了某个擅自闯入的外来分子。那外来分子眼神笔直,张口结舌,手里拿着一根明显小了一圈的粉色棒棒糖,跟被点了
穴一样。梁水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缓和了表情,迈动双腿稍微划两下。他没收力也没减速,人一瞬间就到了她面前,直冲到她面前的护栏上,差点儿没把脸撞到她脸上去。苏起吓
得一缩。隔着齐腰的护栏,她被他撞得晃了一晃。
“你怎么来了?”梁水额上全是细汗,眼睛又黑又亮,“出什么事了?”
“没事啊,我来考察你,看你偷懒没有。”
他抹了下汗珠,表情嫌弃:“你是偷懒跑出来的吧?”苏起刚想跟他顶嘴,可想着刚才他那么奋力的样子,怎么都有点儿心虚。她把棒棒糖塞进嘴里不吭声,抬头瞧他,移开眼神去,又抬头瞧他,又移开眼神,如此往复。梁
水被她瞅得有点烦躁:“有屁快放。”
苏起眉头一皱,蹦起来趴在护栏台子上往里头瞄。
梁水往后一缩,莫名其妙:“你干嘛?”
苏起还趴着呢,扭起脑袋看他:“难怪你突然比我高那么多,原来是因为鞋子!”她满意地缩回去。
“……”梁水说,“我本来就比你高。”
“才没有!”
“你以为还是幼儿园呢?”他说着,拉了一下头盔带子。
“你怎么这么笨?”苏起含着棒棒糖,伸手扯他带子,梁水被她拉得猛然前倾,凑到她跟前。
他手撑着台子,低着头让她捣鼓,一会儿别眼看看别处,一会儿又低眸看看她粉扑扑的脸蛋。
苏起三下五除二把他带子整理好了,说:“笨!”
梁水摸了摸脖子上的带子,没反驳。
他正好到了下课时间,让苏起等他一会儿,他先去脱鞋。
苏起吮着棒棒糖趴在台子看其他大孩子们训练。
棒棒糖吃完了,梁水还没回来。
苏起觉得不大对劲,脱鞋要这么久?
她扔了糖棍子,绕过训练场去更衣室,才上走廊就听到梁水撕心裂肺的惨叫:“啊!”
苏起心瞬间揪成一团,冲到更衣室门口,就见梁水趴在地上,一个年龄稍大的男生在狠狠踩他的腿。
苏起只觉浑身的血气都往脑子里涌,冲上去就把那个男生撞到一边,那男生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下一秒是劈头盖脸的猫爪乱打乱挠加踢踹。
男生起先没站稳,招架不住,抬起胳膊护住自己的头,但他毕竟是高年级的,很快站稳,人比苏起高足足一个头,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推了出去。
小学生苏起一个趔趄后退,吓得慌忙回头准备抓起梁水潜逃。
梁水趴在缓冲垫上,眼神吃惊地看着苏起,一副“刚才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梁水:“他是我师兄,在帮我放松肌肉。”
“……”苏起眼里的恐惧生生退了回去。
师兄哭笑不得,问苏起:“你以为我在打他?”
苏起面红耳赤,冲梁水发火:“你叫什么叫?我以为杀人了!”气得一脚踩上梁水的大腿。
“啊!”梁水嘶嚎,脑袋猛地往垫子上一扎,双手狠狠成拳,手腕上的骨头都快戳出来了。
苏起前一秒还生气,又被这声哀嚎吓得没了脾气,心惊胆战看那师兄。
师兄也是一副“卧槽好疼!”的表情,小心解释:“肌肉放松,确实……跟杀人一样疼。”
苏起愧疚地看梁水,他瘦瘦一只,保持着握拳埋头的姿势趴在垫子上,跟死了一样。
苏起感觉他们应该是绝交了。
她弄清情况,乖乖跟师兄道了歉。师兄并不介意,只是看看手上被抓出的红痕,问:“梁水这你谁啊?”
梁水捂住眼,有气无力:“我不认识她。”
……
出了体校,太阳正好落山,夕阳余晖笼罩着整座城市,暖洋洋的。西天挂着缤纷的晚霞,像林声画的水彩画。
梁水把外套系在腰上,忽问:“你喝不喝珍珠奶茶?”
“珍珠奶茶?”苏起眨巴眼睛,“那是什么?”
梁水带她走到一家小却精美的店前,要了两杯珍珠奶茶。
苏起见他递过去四块钱,凑到他身边小声:“两块钱一杯?”
“嗯。”
“这么贵啊。”她嘀咕,“一杯可以换一个苦咖啡和火炬,或者一袋鸡味圈和浪味仙,或者四根真知棒。”
“你嘴巴里怎么这么多话,就不能停一会儿?”梁水说,插着兜站在旁边等。
“我从小就很多很多话,有话为什么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