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溟城沉睡在黑暗中。有光的地方,是柜坊六部,是一斛珠,是银钩坊,是沉默之歌,是赤星功德殿,没有光的地方,鬼影幢幢,阴气森森。
今夜无人入眠,修士尽数离开东溟城,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立于高处俯瞰城池,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寂寥的长街上,一个彪形大汉手持竹竿彳亍而行,所过之处,烛火一一消失,东溟城最后的光亮渐次熄灭,比黑暗更浓稠的阴影笼罩了一切,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多少年了,终于可以不再压抑,不再畏缩,可以纵情一哭,一声悲凉的鬼哭接着一声苍凉的鬼哭,此起彼伏,在永夜的天空下连成一片。
在众目睽睽之下,万千鬼物蜂拥而出,沐浴在冰凉的空气中,嘎嘎悲鸣。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七月十五鬼节,三百六十四个日夜,它们藏身于地下,忍饥渴,服苦役,充当鬼王的眼,鬼王的耳,鬼王的嘴,鬼王的手,这一次,压在肩头的大山不翼而飞,它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一回,哪怕不久之后将再度沉沦。
徐壶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魏十七,干枯的眼窝木然注视着他,仿佛什么都。
魏十七朝他打了个手势,徐壶低下头,张开双臂,脚掌渐渐没入土中,念动咒语,身体与东溟城融为一体,源源不断抽取地脉之气。深埋于地穴中的“四眼”从沉睡中苏醒,微微颤抖着,愈来愈剧烈,忽然向上一跃,朝着徐壶所在的位置游弋而去。
地脉之气透过重重土石,将徐壶和“四眼”连接起来,徐壶双腿一沉,犹如吊上了七八十个溺死鬼,一点一点没入土中,每下沉一分,身体便与东溟城多融合一分。他脸上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若是彻底跟东溟城合体,意志将就此消亡,成为这座洞天鬼城的一部分,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哪怕是鬼物,也渴望保有自我,但强行抽取地脉之气好比逆水行舟,一旦开始就不能松懈,否则的话,他会以更快的速度坠入深渊。
脚踝,小腿,膝盖,大腿,身体不断下沉,“四眼”却性灵大增,有了挣脱束缚的意图,百般不情愿,进一步,退三步,宛如上钩的大鱼,竭力游回地穴,徐壶绝望地仰起头,伸长双手试图抓住什么,颤抖得像风中枯叶。
关键时刻,魏十七伸出援手,蹈空跨到他身后,五指叉开凌空一抓,周身五处“魂眼”尽皆亮起,魂魄之力喷涌而出,徐壶只觉肩膀一紧,身不由己向上升起,像拔萝卜一般,硬生生钻出地面。他长长舒了口气,收敛心神,专心致志汲取地脉之气,不再顾及其他。
片刻后,身躯鼓胀了一圈,筋骨被地脉之气淬洗,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力量,徐壶又惊又喜,醺醺然如饮醇酒,连干涸多年的眼窝都隐隐作痒,双目似有复生的迹象。
“四眼”在地下拼命扭动,终是强不过徐魏二人合力,挣扎之意为之一松,倏忽穿透土石,星驰电掣,从徐壶右脚脚心涌泉穴钻入他体内。一股充沛的地脉之气左冲右突,席卷全身,徐壶眼窝一阵剧痛,竟硬生生探出一双手来,五指曲张,掌心赫然长有两只眼睛,神光如电,照彻幽冥。
魏十七“哈哈”一笑,伸手按在徐壶背心,将地脉之气引出,源源不断注入东溟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