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城便那样直直地站着,离着江夏初一米的距离,固守着十几年前便入了骨髓的倔强——对江夏初的倔强。
“不走吗?”她忽而冷笑出声,右手抬起,略微的红色沾染在白色的床单上。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不闪不躲,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她不停止,他也不阻止。
咣——
碎了,裂了,一地的碎片沾染了红色,那是他左城的血啊。
是有多恨,才能那样不遗余力,才能那样撕出一道血淋漓的伤口。
额际,他黑色碎发染成了暗红,顺着眉间,沾染在了绵密的长睫上,他望见了自己的血,刺眼的红色……
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他的血滴下,淌过透明的边缘,像极了一朵妖艳的血色罂粟。
江夏初,世人都说我左城心狠,终是比不过你……
她冷眼看着,眼里自始至终没有半点波澜,同样满眼的红色,眸中映出的全是左城的血。
头又疼了,铺天盖地地要将她湮灭,甚至她都忘了要得意忘形了。
头疼吗?有时候等疼痛无以复加了,便模糊了,分不清是哪里疼了,江夏初,你的心疼不疼?不要问为什么,只说疼不疼?谁能这样问一次,也许,江夏初就不再是江夏初了……
“疼吗?”她冷冷斜睨着他,眸中是若无其事的冰寒。
“江夏初,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心真狠。”他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似乎想发现什么痕迹。
可惜什么也没有,哦,不对,是除了冷漠什么也没有。
半阖着眼,江夏初苍凉笑着:“我真傻,你怎么会疼呢,麻木不仁的你不会疼啊。你说我心狠啊?我怎么没有发现,左城就你知道呢。不过,遇上这样的我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像我一样恨不得从来不认识?”
世上唯江夏初如此心狠,左城遇上了;世上江夏初唯对左城心狠,左城爱上了。
后悔吗?她那样问,他只觉得可笑,因为他是多么感谢那样平凡的一天遇上了江夏初。
总有什么是没有办法计较的不公平。
他看着她,如裂帛般犀利干脆的地回答:“你只对我心狠。”嘴角紧紧抿着,不像从喉腔中发出的声音,那样涩,“我从来不懂后悔。”
不管结果多糟,或者没有结果,他都像抱着这个女孩说:我不后悔,是那样感谢那天你出现了……可是他不敢,害怕他会说:如果可以,我宁愿死,也不愿出现的……
左城不怨谁,爱情本来如此,谁爱了,谁万劫不复,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只是还是会疼,不是伤口,是他唯一柔软的深藏着的那个地方。
江夏初啊,她是审判者,不厌其烦地用最淡漠的语气雪上加霜:“那都是你该得到,左城我觉得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后悔的,如果你偏要纠缠不休的话。”
江夏初总是这么想着,只要她一直如此尖锐,如此恶毒,总有一天左城会厌倦的,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只是那一天等不到怎么办?而且,她的尖锐恶毒都用完了怎么办?
左城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江夏初的尖锐恶毒都是蓄谋,都是刻意,会用完的,只是左城不会知道,就连江夏初也不知道。其实江夏初很无知的,她总是以为尖锐恶毒便会遭到报应,所以胸口疼得撕心裂肺,但是真实如此吗?
额上的伤口,没有结痂,顺着额际,红了苍白的颊,他望着她的眼,沾了血渍的睫毛未敛,似乎要望进她的心底:“江夏初,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我偏偏爱上了你,这样任你糟蹋。”
未等到答案,他便转身,踩着一地的玻璃碎片,第一次留给江夏初背影,血顺着他的脚步,留了一地。
为什么偏偏爱上她?因为她是江夏初啊……只此一个理由,左城就没有退路了,给尽了所有,就算被糟蹋,也不留丁点,全数奉上。
这是江夏初第一次看着左城的背影,原来,左城真的会失落,会悲痛。她终于不怀疑了,这个男人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可是为什么爱她呢?江夏初也如此问自己。
为什么要爱她?如果不爱多好啊,恨一个人真的好累啊。
“头好疼啊。”她喃喃,全然不知,她捂住了心口的位置。
江夏初,你可知,有许多为什么没有答案,甚至有许多为什么你没有发现。
为什么要遇上呢?
为什么会这么恨?
为什么会恨得这样累?
为什么是左城?
为什么会疼?
……
你自己知道吗?为什么?谁也不知道,因为眼睛里,蒙了太多东西。
好累啊,她躺下,迷迷糊糊地看不清东西,眸子里一片刺目的红色挥之不去,她便闭上眼,可是还是不止不休地一遍一遍出现,然后,累了,倦了,就不记得了。
她也不知道她恍恍惚惚了多久,睁不开眼,也听不见声音,唯独消毒水的味道很浓。
光线暗了,又亮了,然后又暗了,不知道如此反复了多久,她都记不清了,一时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却没有力气。
后来鼻尖除了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另外的气息,她最熟悉又最避之不及的气息,萦绕了许久,没有散去,她知道,左城就在旁边,就算不睁开眼,似乎也看得见他望着她的黑眸。
不要醒来,至少现在不行,现在太累了,容我歇会儿,那样才有力气同他不止不休。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便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左城……我那样恨你,你却那样爱我,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江夏初,不要醒了……醒了就会疼了……
太阳几个东升西落,终归,江夏初醒了,幸好,她的梦里的祈祷灵验了,她睁眼,没有见到左城。
房间里已经打扫干净了,手背上有好几个针眼,大概输了很多药吧。
还有些无力,江夏初起身,屋里屋外已经没有任何陌生的面孔,甚至是陌生的气息,似乎什么都又回到了之前,不留丁点痕迹。
江夏初冷笑:还真是无所不能啊,现场处理得真干净。
抬头,窗外,阳光明媚,她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笑得都眼睛疼了。
花期终了,橘子绿了,花谢了,黄梅时节下了很多很多的雨,时间也会发霉,沉沉闷闷不知所终。
谁说初夏季节花絮纷纷,美得纯洁。真是这样吗?
左城抬头,眼里沉得暗无天日,所以说,季节不过是人心情的写照罢了。谁会因为谁昏天地暗,谁也会因为谁草长莺飞。
江夏初啊,那是左城的光,执了左城的笔,一笔一画,一蹙一颦。
这一页,江夏初只写了一个字——殇。
夜里,一轮冷月未满,淡淡地笼着昏暗的杏黄色。风乍起,冷意肆绕。
七月的夜晚,竟是冷的,却也仅此一处吧。
天台外,月光跳跃,偷渡着冷冷光芒照亮了窗台上的刺葵,与木椅上的面容上。左城只是静默地坐着,望着远处的天,眼里覆了一层浓浓的白雾,如十二月的雪,厚厚地压下来。
漫天星辰,他的眸中,铺天盖地地陨落下来。
冷冷的眸,睃着天台上的藤木秋千。
夏初,你看,你喜欢的,我都留着。秋千和我,你都不要了吗?
他嘲弄一般地扯动嘴唇,右手抬起,酒杯中深红色的chateau摇曳,真是像极了血的颜色呢,江夏初说适合他,也许她是了解他的吧?是吧!白皙的手指,鲜红的液体,那样契合。
“夏初。”没有解释,没有理由,脱口而出全是她的名字,似是沾染了罂粟,他上了瘾,不厌其烦:“夏初,夏初……”
回应他的只是永无止尽的死寂,她不会应他的,她不愿意啊。
夏初……能不能好好答应一句……
望着酒杯,血红的chateau里,满满全是江夏初的影子,晃动,散开,又重组,还是她。手指微颤,他举起杯子,狠狠一饮而尽。
这样便看不见了……
苦涩的chateau从舌尖一直烧到胃里,灼热极了,很疼,却也麻木。
江夏初,我喝着你最爱的chateau,试图暂时忘却你,是不是很自欺欺人呢?到底我是想忘还是不想呢?
藤椅上的酒瓶七零八落地散了些许,杯中,空了,又倒满,又空了……反反复复不知多少遍,直至空中尽是chateau的味道,妖治又寒烈。
左城的唇线很薄,都说这样拥有这样唇线的男人薄情。他极尽讽刺,薄情啊,那只是别人口中的奢望罢了。满满一杯红色的液体,他恨恨灌进胃里,疼痛,却更加清醒。
麻木了,却偏生醉不了。
醉吧,那样便可以不想起了,这样时时刻刻真的很累。
白皙瓷质的手指握着酒杯,越发用力,杯面倒影出他一脸苍白,褪去了所有冷漠的伪装,是最原始最不加修饰的脆弱,是啊,左城也会有脆弱啊。唇角残余的红色妖娆,额上狰狞的伤口结了痂,越发显得纸样的透白。
他抬手,指尖抚过额上的伤口,沾染了腥味,那里不疼,手移到胸口,这里疼。被酒浇过嗓音干涩暗哑:“夏初,知道吗?很疼很疼。”
要是你见了,定会置若罔闻地回一句:活该。幸好你没有看见,不然这些伤口便难以结痂了。
江夏初,你总说我无所不能,你错了,最无所不能的人是你自己,你都能轻而易举地将我遍体鳞伤,不该为最吗?
江夏初,江夏初,告诉我,要怎样才能不想你……
寒烈的chateau麻痹了舌尖,他大口大口机械地吞咽,除了胃里翻天覆地地搅动,他毫无知觉。
夜,一片黑,星光莫名惨淡,背影落寞,左城在这样冷的夜里,买醉到浑然忘我。
不知道喝了多少,总之是醉不了,身后,进叔数着空酒瓶子,空中浓浓的酒味似乎只要闻着便会恍惚了。摇头,只能是无奈。
少爷,这样辛苦,何不忘了干脆呢。
江夏初,你到底是有多狠心,将他伤至此地步。
酒味里夹杂着血腥味,进叔看着左城额间深可见骨的伤口,心里酸涩,拿了药箱上了天台。
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尽是些重复的戏码。
进叔都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了……
六年前,一场车祸,左城断了四根肋骨,主驾座上的江夏初毫发未损。
五年前,一柄匕首,入骨三分,左城满身是血,江夏初笑得浑然忘我。
……
左城似乎习惯了这样的反反复复,进叔也习惯了,却还是没有办法视而不见。
左城只是对江夏初清醒,其实早就浑浑噩噩了,全然没有察觉到,站立在身后一连沉重的进叔。
“少爷。”不敢大声,进叔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句。
左城摇晃着手里的杯子,再尽数倒进喉间,冷冷一句:“出去。”
这还是左城吗?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左城完全没了半分影子。
进叔痛心,苦口婆心也罢,无关痛痒也罢,总之看不下去这样沉沦的左城:“少爷,别再喝了,您的胃不好,这样饮酒伤身。”
Chateau这样烈的酒,只需两杯便会不省人事的,左城却足足喝了四瓶,这样喝法,是不要命了吗?
凉眸一沉,薄唇微动,暴戾狠辣的左城:“现在连你也要忤逆我的话了吗?”毫无血色的脸,额间青筋乍起。
进叔略微浑浊的眸子泛着茶色,毫无半点闪烁,从来,左城的命令他为以是从,这是第一次反抗,很坚决:“少爷,您的伤,让我处理一下吧,这酒不能再喝了,您的胃受不了的。”
“咣——”
酒瓶碎了一地,溅在进叔脚下,尖锐的碎渣刺到骨头里。不差分毫,酒瓶没有碰着进叔一分,却照样能让他几天下不了地。
这才是左城,狠辣无情的,尽管是对最亲近的人,其实对他自己他也不会手软一分的。
进叔挺直了背脊,没有弯下一分,腿有些打颤,西装裤脚上沾了些红色,很狼藉。
左城一眼寒光,声音里没有意思缓和,像杯中的酒,烈极了:“进叔,你知道我,再有下次,伤得不止是你的腿。”
这般狼狈,即便最亲近的人也不想暴露一丝一毫,左城的骄傲,贵如命,也只有一个人视而不见罢了。
进叔抬头,眸中聚焦的光点没有闪烁,声音恭敬却苍劲:“我知道。”沉吟,片刻,裂帛断玉般决绝,“少爷,不想您自己,想想夏初小姐。”
这是进叔唯一的王牌了,左城不会对自己心软,却如何也舍不下江夏初的,江夏初这张底牌五年来从来没有输过。
江夏初吗?薄唇扬起嘲弄的弧度,左城冷嗤:“她?”声沉寒烈,“怕是恨不得我死。”
江夏初,没有让你失望,现在我便痛得想要死去,我的胃,我的头,我的每一寸感官,你都剜挖过吧,怎生这般疼。
若有一天,我左城黄土白骨,你江夏初定是会百岁无忧吧,兴许还会踩着我的坟头笑到癫狂。江夏初,你会的,会这样的,所以,我绝不先于你一抔黄土,绝不!
苍白的脸庞,似罂粟绽开,致命的眉。黑沉的眸,染了墨,覆了霜,冷入骨,一种绝美的妖治,专属于左城的嗜血。
这样的左城,进叔第二次见,第一次是五年前江夏初逃离左家,第二次便是现在。似一股寒气从脚底而生,这样的肃杀,即便是驰骋黑势力的进叔也难忍后退。镇定也只是故作罢了:“夏初小姐的一辈子很长,少爷,还有明天,还有以后,在如此喝下去,什么也不会有。”
唇边的酒杯倾斜,红色的chateau滑过左城白色的衬衫,唇角微抿,那杯酒,左城再未沾一滴。
不得不说,进叔是个精明的庄家,他押的筹码恰恰制胜。
左城可以不要自己的明天,后天,每一天,甚至是生命,可是却舍不得不要江夏初的一辈子。这样的赌局,左城还有的赌吗?
干涩的嗓音,依旧如酒,烈而醇,他自嘲:“放心我不会把我自己弄死的。”放下酒杯,“最后一次,出去。”
左城啊左城,便这样毫无保留任其践踏?命给了她,现在连尊严也留不住了吗?
左城活着,似乎便是周而复始地染血,杀人,平生两次心软,一次是对成初影,一次是对自己,个中缘由尽是因着江夏初。
江夏初,白纸一般干净的女孩,那样不屑杀戮,你可知道,那个杀生予夺的权利都在你,你又何曾干净过。
鹰一般犀利的眸子敛起,闭了眼睛的左城似乎显得脆弱无害,眉间紧蹙,绵密的长睫,打下阴影,在惨白的俊颜上尤为显眼,额上结了红色的疤,不显狼狈反而妖娆。
进叔缄默,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左城的伤,他的少爷该是有多疼。
进叔转身,脚步声很轻,渐进归于平静,风乍起,吹动了天台的刺葵。
那是江夏初最爱的植物……
他沉沉睡着,梦着,喃了一声:“夏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