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村长带来!”桃华冷冷地道,“将这村子就地隔离,未病的人与已病的人分开观察,十二日后没有发病的才能迁出去。立刻去隔离区调郎中和药材过来,还有那些石灰烈酒,再调些柴炭来。”
听她吩咐的侍卫怔了一下,石灰烈酒什么的,去过隔离区他们都明白,是用来“消毒”的,但柴炭是做什么?
桃华望了一下那片已经变得枯黄,被雪覆盖得点点灰白的地方:“把那里烧了。这个村子的人必须全部迁出,不能再在这里居住和饲养牲畜了。”
炭疽杆菌之所以难以对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太难以清除。繁殖体还好一些,芽胞却是抵抗力强极难杀灭,牧场一旦被污染,这些东西能在土地之内存活二十到三十年之久,遇到合适的情况还能迅速繁殖,简直跟小强一样。
即使在后世,炭疽杆菌也是十分让人头痛的东西,更何况在这个时代,桃华几乎是什么都没有。石灰和烈酒其实并不能杀灭炭疽杆菌的芽胞,就是用火烧也要保持一定的温度到足够的时间,桃华现在也不过是尽量处理一下,聊胜于无罢了。重要的是把村子迁走,不能让他们再在这里生活。
即使有三百名军士,控制村子也很费了一番力气。桃华审讯了那村长,才知道他们村子里最初有几只羊发病,因羊主人家中贫穷,便将死羊皮毛剥下硝制出卖,羊肉则自家人煮煮吃了,还给周围邻居亲戚各送了一碗。
如此一来,整个村子里一下子病倒了好几个。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只当是吃坏了肚子,可后来死了两个人,外头又传起了疫病的事,有人甚至查到了附近来,村长才慌了。
他有个儿子在县里做县丞,他唯恐若是被人知道这疫病是从他这村里散播出去的,儿子的前程就全完了,这才跟村里人许下各种好处,让大家三缄其口。
而军士们最早截下来的那对夫妻,家里病倒的是小闺女,男人觉得这是个赔钱货,与其跑大老远送去隔离地还未必治得好,倒不如换点银钱,给儿子攒起来将来娶媳妇呢。妇人虽然心疼小女儿,却是听惯了男人的话,大着胆子顶了两句,立刻招来一顿拳脚,便也不敢说什么了。
只是桃华带人来的时候,她那一丝尚未泯灭的慈母之心又复活过来,才不顾丈夫的阻拦,向桃华下跪求救。
这样的事情,在村子里并不止这一家。本村虽然还有养羊的副业,但大部分人仍旧贫穷,娶媳妇是一大开销。所以不少人家都是嫁女儿换聘礼,再拿这聘礼去聘儿媳,如此数十年乃至上百年地做下来,本地的女儿都成了拿来换钱的,以至于这会儿村长提出许银钱来换众人沉默的时候,居然有不少家里女儿得了病的,还觉得挺划算。
如此一来,当定北军查到附近时,一整个村子的人都选择了闭口不言,而定北军又不是郎中,居然就被他们蒙混了过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村长生怕再有羊皮卖出去被人发现,便将村民家中的死羊都收了过来,埋在后山,并没有再将被污染的羊皮向外销售更多。加上定北军查得紧,才令疫病没有大面积地传播开去。
“这,这简直——”薄荷气得满脸通红,“王妃,这是草菅人命!他,他该死!”
桃华紧闭着嘴唇,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骂出来。穿越过来这些年,江南一带的女儿们多数都有缫丝织绸的手艺,家里也看得矜贵一些。蒋锡又是个特别宠爱女儿的,将近十年的安稳日子过下来,她几乎都要忘记了重男轻女这回事儿。没想到这次在西北,却是猝不及防就被残酷的事实狠狠糊了一脸。
蝶衣也很是气愤:“把他押到侯府去,让侯爷砍了他的头,以儆效尤!”
“这事,你告诉过你儿子吗?”桃华深吸几口气,才算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你许了全村的人多少银钱,这些银钱又是哪里来的?”
村长脸色大变,忙道:“小人的儿子并不知晓,绝对不知晓!他这些日子也跟着县令大人到处治疫,根本不曾回过村里!小的可以发誓,若是有一句谎话,天打五雷劈。”
桃华冷笑:“你现在的所做所为,已经足够雷劈好几回了!说,许了多少银钱?”
村长支吾起来。他前头说的话都是真的,这件事真是他自作主张,与儿子并没关系。然而他拿来收买全村人的银钱却是儿子这些年陆续送回来的,当然不会都是俸禄了。
桃华怒极反笑:“好得很!来人,将他家里查抄造册,送回侯府。”
村长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两个军士上去捉小鸡一样将人提起来拖了出去。桃华再也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混蛋!”
薄荷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捧起她的手左看右看:“王妃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伤了自己可怎么好。王爷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桃华这一下砸得太用力,回过神来自己也有点后悔。这可是在疫区,弄出些无谓的伤口来只会增加感染的几率,她不该这么冲动。
好在她手上虽然红了一片,但还没有破皮出血。桃华抬手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走,去看看病人!”
整个村子迅速被隔成两半,一边住了病人,另一边住着暂时未见发病的人,中间由士兵隔离把守,泾渭分明。
桃华在病人区里走了一遍,心里直往下沉。因为食用了病死的羊肉,所以本村的病人以肠炭疽患者为多,而一些皮肤炭疽的患者,也因为拖延时间太久,病情已经转向严重,不易痊愈了。
不过,万幸的是后头的死羊都被埋了,没有再被食用,所以村里的病患还不是很多,否则恐怕现在一个村子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王妃,有人发病了。”蝶衣脸上蒙着白布,匆匆跑过来。在这里呆了一天,她已经不再吐了,确切点说,是忙得顾不上吐了。去隔离区调的人手和药材还没有过来,三百军士要把守村子,要先去附近购买药材,还要焚烧病羊,也是个个忙得不可开交。蝶衣已经跟薄荷等人一起在病人当中进进出出,虽然仍旧是面对呕吐和腹泻,以及皮肤上的各种疱疹,但她竟然奇迹般地不再吐了。
发病的就是开始指出后山牧场的那个少年,他开始呕吐和头痛,很快就陷入了昏迷。看护他的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手臂上也生着疱疹,是他的妹妹。
“王妃——”女孩儿已经知道了桃华的身份,一见她就跪下来磕头,“求你救救我哥哥。我们不是故意要害西北发疫病的,我们也不知道这病会这么厉害……”
开始的时候只有两个腹泻的,有些人身上脸上长了些疹块,但溃破之后自己就好了,且不疼不痒,因此谁也没放在心上——西北这种地方,脸上身上留个疤还算什么呢,又不是城里的娇贵小姐。谁知道就是这几个疹块,竟然就能害她哥哥病成这样?
“……爹娘早死了,就剩下哥哥跟我……”女孩儿泣不成声,“王妃要怎么罚我们都行,就是求你救救我哥哥!”
桃华弯腰把她拉了起来:“你哥哥的病恐怕是不能救了……”由皮肤炭疽引起的败血症,继发为脑膜炭疽,这种病情危重,就算是在她的前世也死亡率很高,更何况是在这里。
女孩子腿一软,几乎又要瘫下去。桃华微微闭了闭眼睛,转开头道:“你现在的病情看起来还比较轻,应该跟你哥哥隔离开来。”
“不,不!”女孩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少年身边,死死抓住了他的手,“我不离开哥哥,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那就取煮过的白布来,教她怎么避免感染。”桃华扭过头去,忍住眼眶里的酸涩,大步走出了屋子。
蝶衣追着出来:“王妃,真的,真的没救了?”
“这种情形,药已经没用了。”如果还有那粗制的青霉素,她会试着喂一下,但是现在清瘟败毒饮已经失效,她确实没有办法了。
“不要用手随便擦眼睛,你手上可能有病菌!”桃华喝止了蝶衣拭泪的动作,“去照顾别的病人吧,至少那些有希望的病人,总要把他们尽量救回来。”
蝶衣红着眼圈走了,桃华站在原地,耳听左右两边传来的忽高忽低的哭喊之声,只觉得浑身都像被这西北的风吹得冰冷。她救过灾,见过死亡,可是那时候并不像现在这样无力——知道要用什么药,可是没有,能救,却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去,还要把药用在更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身上。
然而谁能活,谁该活,是由她来决定的吗?医者所该做的就是尽全部努力到病人的最后一刻,但是她如果在这少年身上消耗太多的时间和药物,就可能耽搁了救治别的病人,这又是对是错呢?人生,未免是太残酷了。
“王妃,王妃!”如急鼓般的马蹄声打断了桃华的出神,一骑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人满身满脸的灰尘,以至于桃华分辨了片刻才认出来:“十五?”他不应该这样骑马狂奔的,谁知道他体内还有没有血栓,会不会因为激烈运动而脱落?
“王妃!”十五才到近前就猛地扣马,马儿还在前蹄直立长嘶的时候,他已经滚鞍下马,“王妃快点回去吧,王爷得天花了!”
“什么?”桃华一把抓住了他,“你说什么?”
“王爷得天花了。”十五的泪水夺眶而出,把脸上冲出两道小沟来,“已经开始发热,手臂和胸前出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