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大殿宝塔雄浑壮丽,高大耸立的金刚尊者石像怒目圆睁面貌狰狞,庭院里的蓬蒿长得比人还高,芳草萋萋,秋风卷叶,东西两边的僧舍,空廊漏屋,门都虚掩着。
正是野寺无人住,当秋却掩扉。
殿堂的东面角落,相对完好的一座阁楼上,有一灯如豆。
在灯火飘摇之处,传出一阵阵细嫩嫩、诡异妖艳的吃吃娇笑声,虽是低弱,入耳却撩荡不绝,犹如柔荑抚拂。
聂小倩是鬼,不会被这声音迷惑,只是她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一幕竟然这么快就活生生呈现在了自己面前。此时此刻,她只想把耳朵捂住,逃离这片阴晦迷谲的鬼寺。
但她还没来得及离开,那笑声就已然杳去。
在笑声随风而散的刹那间,一声惊恐颤栗的凄厉惨叫突兀响起,阁楼的门随即打开,一个衣裙不整的影子走了出来,是小青。
小青看见站在阁楼下呆若木鸡的聂小倩,稍稍整理衣裙,噙有春水般的媚眼斜瞟过去,很得意的轻蔑一笑,昂扬着颈脖扬长而去。
她这一笑,不知道是笑聂小倩游移不定,姗姗来迟,还是笑聂小倩太蠢,不知好歹。
聂小倩的脸色苍白如纸,浑身寒气四溢,她四肢仿佛被玄冰冻住了,非常艰难才迈出去一步。
虽然很想逃避,但她决定选择去面对,来到这个世界,逃避不是办法。
当她好不容易爬上阁楼,看见阁楼上的门还洞开着,在青烟缭绕的残灯前,虬枝张舞,无数黑影如蛇如蟒簌簌攢动,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好像墨染一般,渲晕开去。
只眨眼间,黑影尽收,一张充斥着饕餮*,贪婪扭曲的老脸转了过来,两瓣血紫的唇间舌尖微探,嘴角还残留有一滴腥红的鲜血犹未滑落。
老妖婆似乎忙着消化刚刚吸取的男子的阳气血肉,只冷冷的看了聂小倩一眼,冷哼着拂袖而去。
好一会儿,聂小倩才从震颤中回过神来,迟疑着朝里面迈出了一步,赤着的双足好像踩在钢刀之上,刺痛入骨。
她缓步走到矮几旁,捡起打翻在地上的烛台和火折子,将蜡烛点亮。
矮几上摆放着几本书,清风吹过,其中一本摊开半阅的古籍上,闪过“德之不修”等字样。
在矮几不远的席子上,躺着一具尸体,血肉已经被抽空,干瘪得只剩下一层皮包裹在骨头上,骷髅头眼窝里,一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兀自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前世她生长在正红旗下,连死尸都没有见过,如今看到这恐怖可惧的干尸,本应该很害怕的,但也许是她现在是鬼,干尸在前,反而是镇定了下来。
聂小倩看着干尸,知道这干尸看似枯朽,但要是闻到活人的血腥味,就会闻风而动,起来作祟。
“人死之前,谷气、顶气、翳气到死,都会留有一口气积聚在喉咙,死不断气,成为干尸。所以说做人要争气,人死最重要是断气,如果死不断气就会害人害己。”
想到两句话,她手一张,从阁楼的纱罩上撕下一块,蒙在那双暴凸的眼睛上,把窗户打开。到明日,太阳出来一晒,就尘归尘土归土,什么都没有了。
这书生如果不那么急色,可能一时半会死不了,可惜色字当头,不是柳下惠不是宁采臣那等或定力无限或秉性天真烂漫的人物,又哪里把持得住。
况且无论怎么挣扎,也终究是要死的。
进了这兰若寺,就等同进了鬼门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措大,哪有不死的道理。
也就是宁采臣本质天真心地善良,又有小倩良心未泯,爱他怜他惜他,更兼燕赤霞这样的世外高人帮扶,方得以逃脱大难。
要是这个时候宁采臣闯将进来,没有小倩的扶持,燕赤霞的维护,就是百十个,也都死透了。
“临终前尝得那*蚀骨的滋味,也算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感慨一句,回头,聂小倩的目光落在书籍上,《论语集注》、《大学章句》、《中庸章句》和《礼记》。
一发丢魂的书生今夜读的想必是《论语》,可惜他可能还没有读到“德之不修”那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