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她已经无法分辨火烧的痛疼与体内的苦楚哪个更难以忍受,炽炎与浓烟,被扼住的喉咙,即使张大了嘴也无法呼吸,使得她口中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
她本欲平静地离世而去,但却因为痛苦过甚,身躯仿佛已成了旁人的,丝毫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她只能紧紧地抓自己的心口与喉咙,但心内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心事放空的满足。残存的那一点点神识明白自己其实是喜悦的。
在心底,她用听不见的声音喃喃细语:“我终于能够帮上你的忙,为你做一件事,也终于能够报答你了,怀玉,你在哪里?怀玉表叔,你要平安归来——”
终于不再翻滚,不再抽搐,双手也松开自己的喉咙,无力地垂到身侧。再也感受不到体外的炽热,感受不到体内的痛楚与骨子里的透骨寒凉,反而像是坐在三月里的桃花树下晒着太阳一般自在;像是从冰凉彻骨的雪堆里跳到注满热水的浴桶里一般舒适;心满意足如从前无数次被他拥在怀里,听他在耳畔笑问:“小叶子,咱们两个好得像不像一个人?”
身与心温且暖,灵与魂脱离身躯,乘上一缕清风,渐渐飘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远方那一片升腾的火海,渐渐的,也望不见了。
四月中旬,怀玉与乌孙拊离将趁乱逃跑的呼拉提的残兵旧部都赶尽杀绝,城内被抢的百姓则加以抚恤,待善后事宜一一处理完毕,怀玉命大军拔营起寨,他自己则带着三二副将站在城垛口上与乌孙拊离道别。
乌孙拊离看着城外正在候着自己的三千铁骑,不觉志得意满,向怀玉抱了抱拳,笑说:“多谢表弟了。”
怀玉也因为将多年的漠北祸首呼提拉斩草除根而心情大好,闻见他的话,却似笑非笑道:“表哥有了这些人马,回西域后便可大展拳脚,一展抱负了。只是……”
乌孙拊离爽朗一笑,道:“我省得。你放心,你我今后再无相见之日。”
怀玉便也点头笑:“表哥明白就好,今后若是在西域有甚难处,尽管送信与我知道。但若胆敢来犯我疆土一分,虽是表哥,我也照杀不误。”
正在与乌孙拊离说着话,忽听得有人来报,说从京城里来了个人,心下有些疑惑,便吩咐了一声:“将人带来。”
不多时,人便被带来,听得他在身后拖着哭腔唤了一声“殿下”,怀玉闻见,笑意立时冻住,缓缓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后的那个人。眼前这人满面风尘,两只眼窝深陷,一头乱发如干柴,黑瘦得像个小鬼,若不是听出他的声音,几乎没能认出眼前这人是丁火灶。
丁火灶日以继夜地赶路十数日,途中累死了两匹马,他自己也被风吹雨淋,已然糟蹋得不成人形。
怀玉目呲欲裂,根根头发竖立,“铮”地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到丁火灶面前,抬起一脚,正中他心窝,将他踹飞出去,口中暴喝:“你不在京里,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丁火灶从地上爬起来,重又跪爬回到怀玉面前,哭道:“殿下,殿下!姑娘不在了,姑娘走了……”他已在路上哭干了眼泪,此时只觉得眼角鼻尖发酸,心中苦涩难言,眼泪却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怀玉不听他说话,将剑横在他脖颈上,厉声喝问:“她人呢!她人呢!她去哪里了!她既不在了,你为何还活着!你为何还能活着!说!”
丁火灶死死攥住剑尖,呜咽道:“姑娘叫臣带话来与殿下,若不是要将话带给殿下,臣也无颜苟活至今。”
怀玉额上青筋条条凸起,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你说!”手上用力,剑锋刺破丁火灶脖颈上的皮肉,立时便有血珠渗出,血珠聚集成线,顺着剑身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二人脚下,转眼渗入沙土中,仅留下点点暗红痕迹。
丁火灶皱起眉头,一半是强忍痛疼,一半是回想那一晚青叶同他说过的话。
他仔细回想青叶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生怕漏掉一个字:“姑娘说——”他嗓音比常人尖细,言行举止本也有些女气,加之刻意仿照青叶的语调,说出来的话便像极了女子,“姑娘说,你去与他说——”
青叶那一日说:“你去与他说……请你去与我的心上人说,请他务必要平安归来……”说到这里,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团淡淡的红晕,垂首轻声道,“我生于穷人家,混迹于市井,生平不懂诗情画意,亦不解风花与雪月。于我而言,能够于春日月夜,坐在桃花树下,听心上人为我吹一曲柳笛便已心满意足了。所以,想要叫你去与他,与我的心上人说一声:请他,请他务必要平安归来,在我孤苦伶仃时,在我清冷寂寞时好吹与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