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丢了梨子,踉跄地扶墙走到屋后小泉边,掬了一捧水赶紧喝下。而黄梓瑕站在他身后,一脸复杂神情。
他站起,仰头看天,问:“你这是什么表情。”
她感慨地说:“居然能在无意之中得知夔王的弱点,奴婢一时心情复杂。”
他郁闷地看了她的神情一眼,将脸转向一边:“本王饿了。”
黄梓瑕赶紧跑到外面,开始料理那只兔子。
从俘虏那边缴获的东西很有用,里面一整套的燧石、艾绒都包在油纸之中,一打就着。
铁器贵重,屋内的锅当然早就被人拿走了,幸好她还找到了个瓦罐,和兔子一起洗干净之后,塞了半只兔子在里面炖汤,半只兔子在灶膛里烤着。
香气一冒出来,别说黄梓瑕了,就连李舒白都受不了,从旁屋挪到了门口。
两个饿了许久的人,几乎眼睛都绿了,先胡乱在兔子肉上擦了点盐,撕了吃掉。李舒白有洁癖,还先把外面烟熏的肉刮掉一层,黄梓瑕则恨不得连自己沾了油的手指都舔一遍。等到汤炖好,两人终于没这么急了,先把马齿苋摘洗干净,撒入滚开的汤中,然后赶紧捞起来,倒入在灶间里找到的两个木碗之中。
盛夏蝉鸣,远山苍翠,头顶的参天树木遮去了大半日光。他们坐在破屋内分喝着热腾腾的肉汤马齿苋,抬头看见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再想着自己的模样,不由得相对失笑。
黄梓瑕闻着清香的汤,长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想想,我们这样在山野之中生活,或许也挺好的。没有世事纷繁纠葛复杂,没有朝堂相争勾心斗角……”
李舒白默然颔首,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她,口中仿佛无意识地重复着她所说的话:“我们吗?”
黄梓瑕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话中暧昧,不由得又窘迫又羞怯,赶紧捧着碗遮住自己的脸,扯过别的话题掩饰自己的忙乱:“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的好日子可能全靠你打猎了。”
他见她脸都红了,便接着她的话题笑道:“不,我觉得应该是全靠你做饭烧菜了。”
“你打猎我烧菜,那也不错。”她说。
李舒白望着她,脸上现出更加深的笑意来。
黄梓瑕还没回过神,也未来得及咂摸出自己口中这更加深重的“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味,已经听到李舒白说道:“你跟在我身边快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吧。”
黄梓瑕愣了一下,才领悟到他说的是自己在他面前这样轻松说话,这样笑语。
她捧着手中木碗,微笑望着他说:“嗯,是呀,我们相识半年了……真快啊。”
他也终于垂下眼睫,浓长的睫毛覆盖住他明湛的眼睛,却掩不去他唇角的笑意,清淡悠远的一抹痕迹。
黄梓瑕望着他的面容,心想,要是以后和别人说起,自己曾看到过夔王的笑容,而且,是在短短时间内就看到好几次,大约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吧——所以那种如骤雨初晴后日光破云的光彩,难以描摹的感觉,永远只能埋在心里,因为她实在没有那种能力,将它描述出来给别人。
“其实你……”她听到李舒白的声音,斟酌着,迟疑着,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笑起来十分好看。”
她惊讶又窘迫,愕然抬头看着他,心想,这不是我想要说的话吗?
“等到……你家人冤案完结之后,我想你应该能开心地过自己的日子了,到时候,希望你每天都能露出这样的笑容,不要再每天沉静忧虑了。”他以肯定确切的口气,说,“为了那一天,我会尽力帮你。”
她万料不到他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心里涌过万千想说的话,临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许久许久,才嗫嚅着,轻声说:“多谢……王爷。”
这丰盛的一顿饭吃完,天色也已经暗下来了。黄梓瑕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好好休息,一时趴在李舒白身边,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人似乎动了一下。她陡然惊醒,刚一睁眼便觉阳光刺眼,原来已经天色大亮了。黄梓瑕第一个动作便是赶紧去摸李舒白的额头,在触碰到他肌肤时,才感觉到不对劲——
因为,李舒白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立即缩了回去,迅速捂在了自己的胸前。
李舒白扯起唇角,朝她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似乎好多了。”
黄梓瑕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摸到他额头时,到底有没有感到热烫了,只能附和着他的话:“是啊,好像好多了……”
他望着她,或许是因为身体虚弱,他的目光显得比素日温柔许多。见她坐在自己面前那般局促,他便抬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遮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说:“你休息一会儿吧,我起来走动一下。”
他在床上直起身子,慢慢地扶墙出去洗漱。黄梓瑕赶紧站起来,扶着他到后面泉眼边掬水洗漱。
清澈的泉水泼在脸上,打湿了他的脸颊和睫毛,日光照在水珠之上,晶莹无比。他转过眼来看她,被水沾湿的睫毛下,那一双眼睛水波般动人。
黄梓瑕仿佛被那星星点点的光彩迷了眼神,在他的注视下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有点结巴地说:“我……我先去找找看,早上吃什么。”
她匆忙地穿过院子往旁边的山园走。经过涤恶身边时,听到它打了个喷鼻,仿佛也在嘲笑她。
她郁闷又窘迫,狠狠瞪了它一眼。
虽是清晨,但夏末的阳光已十分炎热。幸好头顶绿树荫浓,黄梓瑕在树荫中走到后面的田园中,看了看当初那和尚被掩埋的地方,那个坑居然还在,只是四周长满了荒草。
她走到坑边,发现当时山园中种植的几株葫芦爬满了荒地,长出了大大小小几个葫芦瓜。她考虑了一下死过人的地里长出来的瓜好不好吃的问题,还是果断地摘了下来。
看旁边还有几株薯药的藤蔓,她将它拔了起来,发现只有小小一根,有点遗憾。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小点也无所谓啦,山药益气,他吃了一定能快点恢复的。”
她提着山药站起,又觉得周围的蝉声似乎轻了许多,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转头看向后面。
远远一棵碧树下,立着一个人,依稀可辨的面容,熟悉无比的身影,那种超脱于世的气质,是所有人都难以匹敌的。
黄梓瑕手中提着那只小小的薯药,慢慢站了起来。
长风远来,自他的耳边而过,又自她的耳畔擦过,奔向遥不可知的另一方。
她忽然想起来,这几日的颠沛流离之中,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仿佛他在自己的人生之中,已经像刚刚擦过耳畔的那缕风一般,永远遗落在彼方,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她身边。
她自己也诧异,为什么在自己意识的最深处,并未觉得他是自己的倚靠。
或许,在她最危难的时候,他将她亲手写下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节度使范应锡,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就都已经成为了过往。
事到如今,让她害怕的,只是李舒白的伤势。那一夜,她抱着李舒白和他一起熬过无望的沉沉黑夜,如果他真的没能醒来,或许她会彻底崩溃,就此迷失在山林之中,再也无法走出来了吧。
她望着向她慢慢行来的禹宣,看着他的面容在日光下渐渐清晰起来,神仙中人的容颜,乌衣子弟的风度,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不仅仅只是禹宣。
他是自己那已经永远消失的少女时代,那些梦幻旖旎璀璨华美的往昔。她每每因他而恍惚,眼中看到的,或许并不是这个她曾深深眷恋过的人,而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旧时光——那个永远活在十六岁的年华里,恣意欢笑,人人称羡的黄梓瑕。
而他,是自己最美好时光的见证者、参与者,甚至,也是创造者之一。
所以她朝着他,微微笑了出来,就像对着过往的自己绽开笑容一样,她想说,十六岁黄梓瑕的梦想,别来无恙?
可,梦想再美,终究也需要走出来。
禹宣一瞬间反倒呆住了,他一路寻来,曾想过她的各种反应,却万想不到,她在看到自己的第一刻,会露出这样的微笑。
黄梓瑕穿着下摆已经撕掉了一大块的宦官服,全身灰土,蓬头垢面,手中提着刚从地里拔起来的小薯药。但她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对她来说,面前这个人,其实已经不重要。所以她才随随意意地收拾着地上的葫芦和薯药,随随意意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她这样自如的神态,禹宣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沉默了片刻,到旁边帮她摘了两个大葫芦。
“不要大的,老了煮不烂。”黄梓瑕说。
他愣了一下,又摘了两个嫩绿的小葫芦递给她,才望着她说:“听说夔王出事,身边所有宦官侍卫都失散了。我想起这附近是我们曾迷路来过的,你或许能机缘巧合找到这边来,所以就过来看看。”
她接过葫芦兜在怀中,说:“多谢你关心,我还好。”
“我……记得你说过自己会回来洗清罪名的,所以,还望你尽早回到成都府。到时候,我要亲眼看着你翻案。”
“我会的。”她说着,看了看他被露水沾湿的衣服下摆,说:“多谢你半夜寻过来。”
“西川节度使已经下令封山搜寻,我只能趁半夜进来。”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虽然狼狈了点。”
黄梓瑕抱着葫芦和薯药往小庙走,回头朝他弯了一下嘴角:“是呀,我说过会回来洗雪冤仇的,可不能早早死了。”
他看着她嘴角的弧度和面容上漫不经心的神情,脚步缓了一缓,觉得心口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那种在他面前不自觉的恍惚与迷离,消失了。
一直倒映在她眼中的自己的身影,不见了。
他眼神微微一黯,但随即便快步赶上她,和她一起走进了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