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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教舍重新燃起灯火,郑煜星将郑芸菡按在秦蓁的讲桌前,不等她说话,便在身上抽出一本册子,放在她面前。
郑芸菡拧眉:“这是……”
郑煜星的语气沉且压抑:“原本想在房里等你,然后看到你写的这个,觉得有些闷,就在外面等了。”
郑芸菡抬眼看他,没说话。
郑煜星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紧紧盯着这本册子,伸出双手拽住,决定从它说起。
“芸菡,我们第一次当哥哥,有时候不知该怎么照顾你,最简单的法子就是依样画葫芦。别人家的姑娘有什么,就给你什么。”
“所以,别家姑娘长大了,寻了不错的郎君嫁出去,我们就觉得,你也该是这样,就是个世俗的活法。”
郑煜星眼眶猩红,渐渐哽咽:“我们谁也没想到,你会惧怕婚嫁这回事……”
“我原以为,你惧婚不嫁,就是天大的事……”郑煜星拼命转眼遏制,可还是渐渐看不清她的脸:“直到我看到这个。”
他指了指那本手札,指尖有些颤抖。
那上面,写着她应该嫁给一个男人的理由,她爱恋他的理由。
他看到时,愣了好久好久,反应过来时,像是被人徒手捅入心脏,硬生生将整颗心挖出来一般难受。
“你为什么啊……”郑煜星咬紧牙关,哪怕汹涌的情绪要占据所有理智,他仍然死死压抑着,不让她觉得害怕。
“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紧拽的手掌几乎要将手札揉成一团。
郑芸菡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三哥,她被他的情绪感染,心口也开始发闷,原先压下去的眼泪,悄无声息的涌出来。
郑煜星低着头,不让她看自己的脸,“写这些,是要记住他的好吗?可是妹妹……这世上的男女之情,都是从好开始的,这些好之后,可能就是辜负和折磨。”
“并不会因为你把它们写下来,它们就永远存在啊。”
郑芸菡盯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和分明的骨节,没有说话。
郑煜星侧首望向一旁,飞快呼吸换气,抬手摸一把脸,转回来时,头又低下去:“让我猜猜,像今日一样,你与他争执,生了不快,就看看它,然后告诉自己,看在这些曾经的份上,算了。是吗?”
郑芸菡长久的沉默,终于让郑煜星爆发,他倏地站起来,将手中的册子狠狠摔在她面前:“不会——”
“男人对女人的辜负,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从他第一次辜负你,让你委屈开始,就没有终止!而你,只会捧着已经发黄的本册,以泪洗面,一如既往,一遍又一遍,在那些早就枯败的回忆里面,继续麻痹自己!”
“你这样,和母亲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郑煜星额间青筋冒出,眼泪一行一行滑落,隐忍低吼:“为什么要认死理,为什么就是走不出来?郑守晖是个老混蛋,可你们任由混蛋欺负,还要委屈求全,就不是活该吗!”
郑芸菡吸吸鼻子,抹了一把眼泪,冲他笑道:“三哥……”
郑煜星清醒一瞬,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竟有些不敢面对她。他又抹了一把脸,飞快打断她:“菡菡,先听我说完。”
他极力整理自己的心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菡菡,你知道我的,我从小就没什么大志向,也没想谋个什么前程,我就希望你们平安顺遂。”
“现在,大哥二哥事业有成,与嫂嫂们恩爱有加,已算是定了下来了。你不是害怕嫁人吗?没事,三哥给你顶着,你不嫁,我也不娶了,旁人要笑也是先笑我。”
“别看三哥这样,我也攒了好些积蓄,照顾你到老可能还不够,大不了……我不喝酒了,再多谋几分差事。你不用再勉强,也不用再逼着自己去克服,就这样好不好?”
他近乎乞求般指着那本册子:“从今日起,将它烧了,将人忘了。别再写了……也别看了……”
郑芸菡轻轻拍拍心口,将气顺过来,抹掉眼泪,仍对他笑:“三哥……”
郑煜星情绪用力过猛,他坐下来,双掌撑着桌沿,垂头喘气。
郑芸菡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怕了。”
郑煜星抬起头来,眼中并无惊喜,反倒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悲哀。
果然如此——她记着这个男人的好,哪怕有委屈,哪怕有伤心,也都在一遍又一遍的自我麻痹中,将这些都盖过,甚至盖过心中的恐惧。
郑芸菡眼中泪光轻闪,可笑容清浅:“虽然,你偷偷看我的私物手札,我有点不高兴,但是看都看了,怎么不看完啊。”
郑煜星皱眉,看完?
她是想气死他吧。
那些揉满女儿家情意绵绵的字句,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讽刺。
郑芸菡抿唇,做了个翻转的动作:“你从末页往前看看。”
郑煜星不解,迟疑的拿过手札,翻开了最后一页。
霎时间,他瞳孔一缩,动作僵硬的翻一页,再翻一页。
郑芸菡含着笑,声音又轻又柔:“三哥,我已经不怕了,但不是靠着这个麻痹自己才这样,我现在很好。”
她将手绢抽出来,放在他面前,转而摸摸他的头,像是哄孩子:“今日的酒疯,发的真吓人。那些量,分明已叫你醉了。我这就去给你准备醒酒茶。”
说着,她起身准备出去。
郑煜星的目光一直落在最后几页的手札上。
郑芸菡走到门口,忽然转回去,从身后轻轻抱了抱他。
“三哥,我已经不怕了,所以,你也不怕了,好不好?”
……
郑芸菡回房找蜂蜜,她来太仆寺住,福嬷嬷为她准备的很齐全。
清冷夜色中,卫元洲哑声问:“手札?”
秦蓁站在一旁,凝视着燃灯的教舍,轻轻“嗯”了一声。
“她为了认真喜欢你,努力嫁给你,把你所有的好都写下来,一旦心生恐惧退意,就看一看,怕忘了。想听吗?我还记得几句。”
卫元洲眼色暗沉,没有疑问,而是肯定:“你们早就知道她和我的事,此前种种,都是故意的。”
秦蓁的态度更像默认。
卫元洲忍着怒气,平声道:“以后,我们的事,你们若再插手,休怪本王不客气。”
秦蓁丝毫不受他的威胁,忽然问:“她……真的好了吗?”
卫元洲拧眉,不太看得懂秦蓁的意图。
秦蓁也没想要他的答案,她已经有了答案。
复杂的滋味在心中过了一遍,秦蓁嗤的一声笑出来,像在自嘲。
卫元洲不欲与她多说,转身要走。
“抱歉。”秦蓁声音很低,是对他刚才表态的回应。
“以后不会了。”
她说完这句,朝着教舍走过去。
郑煜星还坐在那里,面前的手札,瘫在最后一页。
秦蓁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郑煜星知道是谁,没有动。
秦蓁看到了手札上写的,那一瞬间,她眼中滑过很多情绪,似惊讶意外,似有触动,还有些“果然是她”的钦佩。
精致装订的手札,从第一页开始,写着少女心爱的郎君所有的好,又从最后一页开始,记下了他所有的坏。
善妒,冲动,凶人。
总之丑的很。
初尝情爱,或许身陷刺激和新鲜带来的甜蜜中,但那些有意无意的矛盾,也令她警醒,深知这男女情爱,并非一帆风顺,永远甜蜜无忧。
一头好,一头坏,像是一种无声的衡量。
看看哪个会多过哪个。
不会只被甜蜜麻痹,也不会永陷矛盾中的悲伤怨愤。
郑煜星伸手拿过手札,翻到了页数最中间的位置给她看。
那里写着一句话,像一句警示。
郑煜星满脸眼泪,还能凹出自豪的嘴脸来,似哭似笑,很是难看:“世上没有让你觉得处处都好,无一不好的人,这个,我教的,她记住了。你说,她学的好不好?”
秦蓁笑出声来,眼眶却红了:“好。”
郑煜星忽然扔了手札,双手捂脸,躬起身子。
心底最深处的弦,仿佛被狠狠拨弹,抖落了上面积攒多年的尘埃。
时隔多年,长大的青年,还是在曾经的少女面前哭了出来,伴随着没头没尾的碎碎念——
“她没有那样……她不是她……”
“她不怕了……”
“真好……”
秦蓁抬眼看着顶上横梁,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往郑煜星身边挪了一位,捡起地上的册子,淡声道:“下午的课,这丫头果然在走神,敢在我的课上写这些,我得把她的手打烂。”
“打烂”两个字,她咬的很重。
郑煜星倏地抬头,这样感动的氛围里,她居然说这种话,非常的破坏气氛。
他的感动和欣慰都折半了!
“秦蓁,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秦蓁挑唇,悠悠道:“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是我知道我现在的心情。我说了,芸菡远比你想的坚强,即便不干涉,她也能选好自己的路,我们俩的赌局,是不是我赢了?”
随着郑煜星脸色突变,秦蓁就知道,他所有的感动和欣慰都没了。
秦蓁微微笑起来:“事呢,就是这么回事,我赢了,按照赌约,我稍后就要去跟芸菡,将你当年的糗事全部说出来,小星爷白日里红口白牙跟我的约定,不会因为到了晚上,就不作数了吧?”
郑煜星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一手捂心口,一手抖着指她:“你、你……”
秦蓁爱怜握住他的手指,轻轻按下:“放轻松,你今日的表现,比当年更精彩,这是个很好的铺垫,相信等我说完,你这辈子都不用巴巴去疼她,她会反过来疼惜你的,再也不会让你的眼泪掉在地上,嗯?小星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