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他望向温幼蓉:“少主最是清楚,我祁族精锐在山中有何等优势,不动武是最好的,不过这些人最终如何处决,并非我能决定。”
温幼蓉在看到祁族人出现时,原本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终究是破灭了。那道夹在众多山哨中的主哨音,的确不是她听错,也不是她想多。
“郑煜澄。”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我让你早点走的。”
郑煜澄冲她笑了笑,仍是以执手作回应:“温公子请带路。”
他们身后,郑煜澄的暗卫已经被一一缴械,温禄几兄弟闷声不语,用绳子将这些保护郑煜澄的暗卫捆起来,和刚抓到的那些暗卫丢在一起,镇守在侧,几乎不敢往阿呦的方向看。
威胁已经解除,温震终是露出满意一笑,侧身作请:“少主请,大人请。”
……
山寨被灯火重新点亮,外出探寻的山部和水部族人相继归来,对着坐在正堂之外一把竹椅上的人作拜,安安静静退回自己的队伍。
很快,温震带着温幼蓉和郑煜澄过来了。
远远地看到那人,温幼蓉神情一凛,冷笑一下。
郑煜澄看察觉她的神情变化,这才看向坐在那里的人,是个身穿玄色劲装的女人,罩同色披风,束发金冠在火光中熠熠闪动。
她已有些年岁,但眉眼间流露出的冷艳,不难窥伺出年轻时的风貌。
郑煜澄心中了然,已知她是谁。
“禀女侯,人已带回。”
座上的人,正是温幼蓉的生母,祁族的女首领,大齐唯一的镇江女侯。
女侯看也没看温震,甚至没有给出回应,温震已自觉退到一旁,入列站好。
火光照亮的山寨,温幼蓉与郑煜澄并肩而立,面朝着她。
温女侯将温幼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温幼蓉眼眸微垂,不欲与她有任何眼神碰撞。
然女侯并无与她叙旧寒暄的意思,眼神转向她身边的男人时,终于勾了勾唇。
郑煜澄搭手一拜:“并州刺史郑煜澄,见过镇江女侯。”
女侯亦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只是这一遍,并不如对着女儿来的那般仔细。
打量完了,她眼神飘向天边:“方才,本侯似见到了飞焰传讯,莫不是郑大人于此行中的什么安排?”
郑煜澄眼观鼻鼻观心,不卑不亢:“正如女侯所言,在玢郡王手中逃出的两名重犯已经落网,暗中刺杀郡王,屡次破坏并州协助救灾的元凶也已抓到。”
女侯轻挑眉眼,“郑大人好厉害。”
郑煜澄这才抬眼,眸色清明:“但吾等此次进山,旨在营救郡王,若郡王有什么三长两短,恐怕下官难辞其咎。”
他再次搭手作拜:“女侯仗义相助,救出郡王,下官感激不尽。不知女侯可否交出郡王,让下官带人下山,将此案了结。”
女侯抬手理腕间护手,“郑大人,真是比本侯想象的还要聪明。难怪……”她眼神飘向一旁的温幼蓉:“本侯这不争气的女儿,被郑大人迷得神魂颠倒,让本侯颜面无存。”
温幼蓉眼睫轻颤,仍然没有抬眼看她。
郑煜澄淡淡一笑,恭敬道:“下官与温姑娘之事,另做别谈。待到公务处理完毕,下官自会登门提亲,三书六聘,明媒正娶。”
温幼蓉倏地抬眼,慢慢看向他。
郑煜澄亦看向她,眉眼温润,那笑容令人安心。
女侯的目光扫过对视的两人,多了一丝冷意:“本侯以为,不必了。”
郑煜澄和温幼蓉同时望向女侯。
女侯也不看他们,伸出食指虚点他们脚下的土地:“在这里就能解决,何必出山。”
她话音刚落,两个山部壮汉提着一个身着绿色锦袍的人走出来,这人身上染了血和泥,没有发冠的头上脏发散乱,已经意识不清。
是玢郡王。
玢郡王带人入山,人马的确是被贾桓和费尧给算计的,但是他本人,却是被早已来到山中的女侯掳走的。
玢郡王被丢在女侯的脚边,女侯抬脚踩在他软趴趴的身体上:“祁族镇守厉山湍河近百年,一向对朝中那些尔虞我诈没有兴趣。若真的需要我祁族之力赈灾救民,本侯自是无话可说,倾力相助。可像他这样,用舆论逼本侯就范,为他利用前来挣功的,本侯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郑煜澄静静地看着昏死过去的玢郡王,淡声道:“朝堂上的谲诈算计,有时候难以三言两语说清,下官以为,郡王也是受人唆使,绝无真正伤害祁族与女侯之心。”
女侯竖手叫停:“郑大人才思敏捷,若要这样辩,本侯可说不过你。本侯只知道,他想用祁族之便为自己挣功,本侯允了,同理,他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祁族依山而生,如今他将自己赔进山里,或许是个不错的结果。”
郑煜澄眼神掠过一丝暗色,不再多言。
女侯轻笑:“看来郑大人也无二话了。那好,我们再来聊聊你。”
温幼蓉的眼神从软趴趴的玢郡王身上转到女侯身上,眼底冷清晕散开来。
郑煜澄敛了笑意,淡声道:“不知女侯有何赐教?”
女侯看着远山暗处:“并州逃犯已经落网,暗中破坏并州州务的元凶也已经抓住,若是郑刺史在带人进山营救郡王之时,与郡王一同,全数死在山中,你觉得如何?”
郑煜澄竟像是想了一下,诚恳道:“不知女侯何以要至下官于死地。”
女侯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温幼蓉的身上。
“是你亲自动手,还是我来?”
这话,问的是温幼蓉。
温幼蓉冷冷的看着女侯,“郑大人已上奏朝廷,山部跟随郡王探山一事已经了结。山部只有探山之用,此事不会牵连山部,也不会牵连祁族。”
女侯重复了一遍:“你来,还是我来?”
恪姑姑终是不忍:“女侯……”
女侯扬手飞出一道匕首,直入恪姑姑身侧的兵器架,那抑在冷傲之下的情绪终是有了波动,还有了逼迫:“温幼蓉,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
跪地之人噤若寒蝉,温震看着女侯,眉心微微蹙起。
一片死寂之中,郑煜澄轻轻笑出声来:“原来,女侯被逼到无奈之境,也只能用杀人灭口这样的招数?”
女侯瞥了他一眼,忽然起身:“将他拿下。”
温幼蓉:“谁敢!”
女侯闻言,像是听了个笑话,再次下令:“拿下!”
温幼蓉一字一顿,仿佛从压根中磨出的话:“若你们动了,就且记住,厉山祁族,再无什么少主。”
女侯冷笑:“你本就不配!”话音刚落,她亲自来拿人,温幼蓉动身要拦。
温震立刻高喊:“保护女侯!”
随着他下令,女卫闪身上前将温幼蓉隔开,可她们到底不敢伤她,只将她反剪住。
温幼蓉寡不敌众,冷厉的盯着女侯:“你若敢杀他,我便敢杀你!”
女侯看也不看温幼蓉,走到郑煜澄面前:“郑大人方才说,想娶我的女儿?”
郑煜澄勾唇:“是。”
女侯忽然抬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调转向竹楼的方向,抬脚一踹,郑煜澄狠狠撞在竹楼台阶上,他身后,是意识不清的玢郡王。
温幼蓉忽然爆发,抬脚狠踹女卫,以极快的速度挣脱跑向郑煜澄,女侯忽然朝她发难,擒着她的手臂狠狠一扭,抬腿直踢她的小腿。
仿佛骨头裂开的声音响起,温幼蓉脸色煞白,跌倒在地。
“阿呦!”郑煜澄终于变了脸色,冷冷望向女侯。
不止是郑煜澄,所有人都惊到了,尤其是温震,他垂在身侧的手隐隐发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温幼蓉半边小腿与手骨传来剧痛,可是她一声都没坑,单手撑着站起来,仍然往郑煜澄的身边靠。
女侯抬脚踹向她的腰腹,温幼蓉闷哼一声,再次倒地。
女侯神色冷静的看着郑煜澄:“你若真心爱阿呦,自己绑了自己,带着玢郡王进去,若是怕火势起来烧的难受,敲晕自己也好,先行了断也好。否则,本侯只能打死她了。”
郑煜澄浑身都是冷意,刚要开口,眸光忽然一动,落在倒地的少女身上。
地上的温幼蓉竟又动了。
她似乎已经感受不到疼,哪怕站不稳了,爬也要爬到他的身边。
女侯盯着她,慢慢走过去。
“女侯!”恪姑姑站起来,双目泛红:“这是少主啊……”
温震看了恪姑姑一眼,又看了向地上的少女,到了喉头的话,又咽下去。
女侯眼中没有半点波澜:“她自己说的,只要动手,祁族再无什么少主。”她蹲下去,手捏着温幼蓉的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之前你怎么说的?本侯捡了个便宜侯爵,又手握山水两部精锐,我既不杀你,你定会来杀我,再将这些抢走。”
她目露嘲讽:“如今你这眼神的确想杀了我,却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这个男人。”
温幼蓉忍着剧痛,连声喘息,她眼光偏向竹楼台阶处,忽的笑了。
女侯眼底微暗:“你笑什么?”
温幼蓉喘了几口,终于慢慢望向她,那双眼里竟无半点怨恨和愤怒:“我知道是为什么……你装的再大义凛然,再诡诈无情,我也知道是为什么……”
女侯怔了一瞬,正欲起身,她忽然道:“母亲,我都知道的……”
女侯没动,转回目光看着地上的的少女。
“母亲伤过,方知人若有软肋,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从我生下来开始,比起爱我,照顾我,你更热衷于将我身上,所有可能成为软肋的东西全部抽走。让我学着自己给自己塑一个坚硬的壳子,装在里面,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温热的泪液盈入眼眶,她倒在地上,眼泪无声的从眼角流出来:“可是母亲,那个坚硬的壳子,看似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可是那里面,全是细细密密的针,待在里面,并不舒服的……”
“母亲,你从没有想过,自己其实错了吗?”
“你以为的坚韧,是摒除一切,没有软肋,杀伐果断,不被一切威胁羁绊……”
“可你更像练到极致的钢,再进一步,反而易折。”
“我遇见一个人,她满心都是羁绊,浑身都是软肋,撒娇哭泣时,仿佛能化成一滩水,可真正让她坚韧顽强的,反而是这些软肋和羁绊。”
“母亲总觉得,爱我、照顾我,会让我变得脆弱,不堪一击,但其实,母亲的坚硬和冷漠,才是让我真正不堪一击的元凶。”
女侯死死地盯着她,指尖微颤。
温幼蓉又看了台阶处一眼,低笑道:“母亲现在一定很挫败吧。你这样费尽心思教养我,到头来,我却做了你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女侯眼底用过一道莫名的情绪,终是笑了。
温幼蓉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受伤的手臂试着撑起身子。
一旁,恪姑姑看的心惊胆战,她怕女侯再次对少主下手。
温震也看着温幼蓉,他的眼神震惊又无措,似乎从没有想过,女侯会这样对待少主。
温幼蓉撑起身子,离女侯更近,女侯并没再动手。
她离女侯极近,哪怕浑身剧痛,依旧用最坚定的语气说:“母亲,其实你才是最软弱的人。只因伤过一次,便让自己面目全非,活的冰冷僵硬。可我不同,我不是你。”
“我喜欢他,就敢面对这份喜欢带来的一切。今日他若不畏生死也要证明这份情意,我会很开心;他若临阵退缩,丑态百出,想尽一切办法求存活命,或许我会伤心一阵子,但我不会伤心一辈子,更不会战战兢兢将自己装进壳子,一辈子不敢再面对这些事情。凭着这个,足以证明我比你强。”
温幼蓉离她很近,待说完这些,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温震第一个反应过来:“女侯小心!”
温幼蓉另一条完好的手臂忽然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向女侯的脖颈。
女侯一个失神,被钝器擦到脖颈一侧,只觉生疼,下意识推开。
同一时间,昏迷的玢郡王忽然跳起来,一把捞起郑煜澄,温幼蓉像是不怕疼一般,爬起来跑过去:“进屋!”
三人躲进竹屋,转身关上门。
温震反应过来:“屋内有密道!”他下意识要开口叫人去拦,可转过头看到山部与水部的人时,竟如鲠在喉,根本喊不出来。
他们并不敢追。
恪姑姑扶住女侯,查看她的伤势。
女侯捂在脖颈边的手拿开,掌心有血,陡然笑了一声
恪姑姑看着伤口,微怔。
这伤口,不是被利器割破,而是被钝器擦开皮肉出的血。
少主用的匕首,似乎没有开刃。
钝刀子割肉,不要你的命,却要你疼。
女侯放下手,挡开恪姑姑递来的帕子,冷声道:“封山道口!”
没有人动。
女侯冷眼望过去:“封山道口,不要管人。”
众人这才动身。
女侯不是要封住山道,是要封住他们,最好的办法,是火烧水浇,火烧时他们出不来,山道崩塌后,更出不来,走投无路,自会返回来。
恪姑姑忽然有些看不懂女侯。
进去的三人都受了伤,虽说一入山道四通八达,少主又熟悉山道情况不假,可是让所人直接进去追,未必不能将人追回来,这样封住山道,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主动知难而返?
祁族精锐,无人不知女侯多年来,只有对少主最用心。哪怕是温震,也只能自己拼命找机会学东西,只有少主,是女侯亲自带在身边一点一点教大的。
恪姑姑分明记得,少主及笄那年,曾向女侯请命,若是她能胜,希望女侯能赐她一支水部精锐磨合磨合。
可是少主败了,在山中压了三天三夜才被救出来。
她并不知道,女侯得知山震时,一向稳重冷静的样子仿佛在一瞬间碎了,虽然只有一瞬,但恪姑姑看的分明。
后来,少主很久没有见过女侯,可女侯对她每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清清楚楚。
直至少主看到温震入府后,独自离开漳州,女侯将自己最看重的一支水部女卫连着她这个老奴,一并派到少主的身边,让她们随行保护。
那是少主的生辰愿望,可她好像已经忘了。
周边燃起了一丛一丛的火光,恪姑姑声音暗哑:“女侯,服软一次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