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徐佑率中军主力沿着汳水抵达仓垣城外,此时齐啸和叶珉尚未抵达滑台,许昌失守的消息也刚刚传到穆梵耳中。
仓垣是北魏豫州的州治所在,曾是仓颉造字的地方,也多次作为王国的都城繁华一时,金代李汾曾有“夷门自古帝王州”的名言,夷门指的就是仓垣。
豫州刺史穆梵心急如焚,他明知单靠豫州的三万镇戍无法抵御楚国的各路大军,所以收拢兵力集中防御许昌和仓垣等地。
许昌失守,穆梵并不意外,但他意外的是许昌仅仅坚持了两天就沦陷了,按照他的计划,许昌至少应该坚守一个月才对,可没想到……
南人攻城和守城的能力向来在北人之上,这毋庸置疑,可再厉害也不该突然之间拉开了这么大的差距。百余年来双方多次交手,对彼此的优势和缺点心知肚明,毛毛虫变成蝴蝶,那叫有章可循,可要是直接变成了凤凰,岂不得好好想想为什么?
据许昌逃回来的部曲说,楚军攻城用的那种威力巨大的床弩,射出的箭矢比马槊还要粗壮,成排插入城墙,踩踏可上,若是城墙不够坚固,单单这些弩箭就能将之摧毁,简直闻所未闻。
而楚军训练之精良,也是见所未见。他们军纪严明,进退有度,每接战,少则三人,多则五人,彼此配合默契娴熟,有人攻,有人守,互托生死,信任有加,几乎没有一个人临阵退缩,看到敌人,则眼泛红光,勇猛如虎狼,跟多年前印象中的楚军根本判若两人。
此外,还有他们的铠甲,箭射不穿,刀砍不动,除非用钝器锤击,连甲带人锤成碎泥,否则很难杀死,他们的刀制式别致,却锋利无比,长枪更加了得,刺入骨头,可以不费力的抽出,枪杆连杀多人而不易折断,用的弓射程远,射速快,准确度也高……
总而言之,楚军对魏军已经形成了全方面的优势,无论是训练还是装备,都已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穆梵默默想了很久,南人之所以发生这些超乎想象的变化,唯一的推断,只能是那位新上任的大将军徐佑。
左彣的翠羽军是徐佑一手打造的嫡系,山宗的幽都军也和徐佑脱不了干系,而徐佑自己的经历堪称传奇,凄惨的摔入最低谷,却又彗星般的崛起,这在门阀时代,简直不可想象——没有人能够在失去家族的庇佑,且被贬为庶民之后,还能重新列为士族,再次屹立于门阀的巅峰。或许正是这种不可能,才造就了今时今日楚军的强悍无匹。
站在仓垣的城头,望着城外一眼望不到头的十万大军,还有那游弋在多条互相连接的内河之上的数百斗舰,铮亮的盔甲和刀枪反射着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那矗立在山岗之上的徐字帅旗,仿佛无形中凝聚着无法言述的威严和压力。
穆梵是参军出身,长于谋划,却疏于决断,所以当得知楚国西征,又被其借道的说辞迷惑,心里打算的是先观望观望,等朝廷的旨意,然后再定是和是战。可旨意还没等到,等到的是楚军毫不遮掩张开的獠牙,南人狡诈,以借道之名,行功伐之实,调整部署已来不及了,所以只能果断的放弃外围,重点防守许昌、仓垣和滑台三城。
这三座城市,从北往南,处在一条贯通了整个豫州的纵线上,几乎遏制了从东、南两个方向进出中原的要道。他打算集中兵力守住这三座城,以中心开花的战术,拖住楚军的脚步,把他们牢牢的钉死在豫州,等平城方面的援军一到,里应外合,可谋大胜。
穆梵这个人很有战略眼光,仓促之间,能够断尾求生,存人失地,以空间换时间,并积极准备着反败为胜的计划。若非天工坊这几年把研究成果转化为实际的战斗力,说不定还真被穆梵耗死在豫州。然而这注定不是一场公平的战争,从雷霆砲伊始,科技生产力将逐渐主宰战争的胜负。
“镇主,徐佑派了使者,要不要放他进来?”
“带他来这里见我!”
过了片刻,使者来到城头,早有亲卫拔刀横架脖颈,道:“跪下!还不叩见我家镇主?”
使者佁然不动,面无惧色,双目清澈如平湖,既不下跪,也不答话。亲卫愣了愣,他原是照惯例给使者下马威,又不能真的杀了,要杀也得听他说明来意,再由镇主下命令才成。可此人是不是傻子,硬挺着脖子,却一句话不说,这戏接着怎么唱?
正犹豫着是放下刀,还是再继续恐吓,听使者慢悠悠的道:“听闻魏主复周礼,尊孔孟,以黄帝后裔自居,莫非连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浅显道理都不懂得?”他掷地有声的道:“刀斧加颈,吓得住那些不知春秋大义的夷狄,却吓不住承继华夏正统的衣冠士族,尔等要杀便杀,何须多言!”
亲卫被他凛然不可轻犯的姿态所慑,竟下意识的后退一步,醒悟过来时恼羞成怒,刀刃往脖颈里压了寸许,厉声道:“杀你如杀猪狗,当耶耶不敢么?”
使者又是不言语,把亲卫搞的不上不下,再次愣住,心里气得差点就把佩刀劈砍下去了。幸好没等太久,使者说道:“足下色厉而内荏,看似威风,实则丢得是魏主的颜面。穆刺史,你还想看贵属的丑态到何时?”
穆梵轻咦了声,挥手示意亲卫退下,道:“观郎君气度,不像是只会传话的无名之卒,可否通报姓名,现在楚国任何职?”
又是让人难堪的停顿,使者袖手作揖,道:“在下庾腾,忝为大将军府理曹掾!”
“哦?”穆梵算是明白了,这人是说话慢,笑道:“理曹典司法刑狱,算是霸府的紧要之职,看来庾理曹很受徐大将军的器重……”
庾腾少年老成,每次回别人的话都要斟酌,所以显得迟缓,道:“腾百无一用,蒙大将军不弃,为理曹掾实属勉为其难。”
“是吗?”
穆梵话锋一转,淡淡的道:“或许是因为理曹出自庾氏,徐大将军如今的声势可比曹操,却又身如浮萍,不得不拉拢门阀以固其权位,故而滥发朝廷名器以遗足下……是也不是?”
这番话挑拨离间的味道很足,若遇到昏聩之主,说不得临阵换将的破事都干得出来。庾腾双手负后,微微笑道:“我大楚今有圣天子在位,明齐日月,道合四时,大将军蒙殊常之眷,外闻政事,内谋帷幄,正当君臣同心,济复中原,润万里以风雨,震肆逆以雷霆,岂会受谗言所蔽?反倒是贵国的大将军元光,功高盖主,上下相疑,我恐阋墙之祸,殷鉴不远!”
“大胆岛夷!”
“放肆!”
“岛夷多舌,当杀之!”
“我来!”
庾腾一席话说的城头上的披甲将军们人人色变,竟等不及穆梵的命令,要把他挫骨扬灰。庾腾自若道:“久闻鲜卑人自号勇士,却没想到只敢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使者。不过,我楚人不同,你们的人头,自有十万精卒在阵前凭武力去取!”
他身在敌营,四处杀机,却又镇定如常,穆梵心生敬意,拦住众人,斥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真的要给主上蒙羞吗?还不退下!”
众人眼冒怒火,可不敢不听将令,手按刀柄,缓缓退后。穆梵请庾腾移步刺史府,这才正儿八经的把他当成了使者,问及来意,庾腾道:“大将军深知刺史乃北朝栋梁,不想交战伤了两国和气,只要刺史让开去路,大楚愿以七万匹布帛为借路之资……”
这个价摆明没有诚意,穆梵笑道:“不如我私人给大将军七万匹布帛,请大将军越秦岭而伐秦,岂不两全?”
“秦岭难越,舟车劳乏,大将军只走仓垣道!若刺史肯让路,除七万匹布帛外,城里的守军和财物、粮草、军械皆可带走,我军分毫不取。”
这哪里是借道?分明是逼我逃命去呢。穆梵摇摇头,眼神坚毅如磐石,道:“请转告大将军,穆某恕难从命在!”
谈判宣告破裂,庾腾起身,拱手告辞,道:“大将军有令,从我出城之时起,六个时辰内攻克仓垣,夜里风凉,请刺史自备寝具,免得为阶下囚时冻伤了身子。”
穆梵哈哈大笑,道:“也请理曹转告,有我在一日,仓垣城牢不可破。等到我中军来援,为阶下囚者,定是徐佑!”
庾腾走到门口时,头也不回的道:“刺史若是指望埋伏在东南三十里外的那两千骑兵,我不妨告诉刺史,领军的戍主叫楼祛疾,昨夜已被我军擒获,两千精骑尽皆被俘!”
“什么?”
穆梵浑身剧震,呆呆的望着庾腾的背影离开,久久说不出话来。
双手被铁链反缚住的楼祛疾也很苦闷,钱塘的经历让他倍感耻辱,所以回国后疏通关系离开了侯官曹,外放到豫州汝阳郡做了戍主。刚刚到任,还没把郡守府的丫鬟们认识全,遇到楚军来袭,受穆梵统一调派,放弃了汝阳郡,率兵赶赴仓垣协防。
穆梵善用奇兵,心知困守孤城是自寻死路,所以大胆给予楼祛疾两千精骑,以驰援滑台为名,先往北,又转往东,最后藏在东南三十里外的刘庄。
刘庄的村民早被迁移进城,且地处荒僻,没有河道,并不在楚军的行军路线上,备好的粮草足可供两千人十日之用,只等仓垣战事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点燃城头的烽火,楼祛疾看见烽火立刻出兵,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楚军后方,说不定可一战奠定胜局。
可谁能想到,徐佑刚刚抵达,甚至还没有发起进攻,楼祛疾就已束手就擒。别说穆梵被打了闷棍,连楼祛疾自己也是浑浑噩噩,到现在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