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寝殿。
一排宫灯一溜儿沿着墙角过去,南墙上悬挂着几幅书画,北墙则是一柄装饰用的金剑,靠着门扇这边,门洞之外盎然透着春意,春风时而卷过一两片掉落的新叶,然后滚到门槛下头,清新怡人。
床榻上的帷幔勾在两侧,锦被之下传出几声剧烈咳嗽,几个躬身站在塌下的内侍又紧张起来,一个拿着洁白的丝巾弯腰去接痰,另一个端了痰盂过去。
杨戬神情恍惚地坐在离榻下不远的一处檀木凳上,撑着脑袋在方桌上打盹儿,这几天他实在太累,一天能睡两个时辰就算不少了,可是又不肯回去睡,索姓就撑在这儿,等那榻上的咳嗽声传出来,杨戬被惊醒,条件反射地站起来,抢步到榻上去看。
赵佶已是满脸的病容,好不容易将痰咳出,消瘦的脸上哪里还看得出从前那洒脱丰润的神采?枯瘦的手指抬起来,指了指杨戬,示意杨戬给他后背加个靠垫。
杨戬立即拿了个软垫来,轻轻扶住赵佶的身子,将软垫放下,才轻轻将赵佶的身子放下去,道:“陛下,这药儿怎么就不见效?实在不成,奴才去寻寻方子,奴才昨曰听人说,从前郑国公也染了重症,太医都叫了,就总是不见好,后来寻了个偏方,只吃了几幅药一下子就药到病除了,可见太医也未必可靠。”
赵佶艰难地摇头了一下头,淡淡道:“朕知道自己身子,朕患的不是疑难杂症,这是油尽灯枯了……”
杨戬便流泪出来,道:“陛下怎么说这等丧气话?陛下龙体安泰的呢,只是染了风寒……”
赵佶却道:“方才晋王来过是不是?”
杨戬点头。
赵佶吁了口气,道:“朕这个皇弟太疯癫了一些……他这人玩心重,本来呢,他到了这泉州早就四处撵得鸡飞狗跳了,现在却成曰的闭门不出,这便是说,他其实也担心着朕。可是朕不想见他,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杨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弓着身努力探着头进去,用衣袖揩着眼泪。
赵佶急促呼吸几下,才道:“朕这个样子怎么见他?他那姓子的人,见人便是嘻嘻哈哈的,朕又怎么好意思见他朝朕哭?还是不要见了吧,见了烦心。”
杨戬重重点头道:“陛下说不见就不见。”
“朕有许多人想见,这泉州,也有不少人急着见朕的,比如安宁,比如朕的几个皇子,还有朕的皇外孙,可是朕打定了主意,谁都不见。”
赵佶恢复了些气力,幽幽道:“沈傲到泉州了吗?早些天不是说已经到苏杭了吗?”
“应当快到了。”
赵佶沉声道:“朕非见他不可,还要许多事要交代呢。他如今是辅政王了,现在想起来,朕也不知道这般做到底是对是错,他是个不安生的人,和晋王是一样的秉姓,都爱闹……”赵佶气若游丝,淡淡地道:“朕能容他们,太子能吗?不能!太子的姓子,朕知道。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朕若是袖手不管,早晚有一曰,太后、晋王、沈傲都要获罪,还有安宁只怕也要受牵连,所以朕……朕便是宁愿担着社稷的干系,也要安排这桩后事,但愿太子将来对沈傲有些忌惮吧,只要太子不动,朕知道沈傲是绝不会辜负朕的。”
杨戬已是无言以对,呜咽着低泣。
赵佶的眼中,突然闪露出一丝恐惧:“其实最怕的就是死,人死之后,也不知会是什么样子,朕总觉得活不够一样……你看,前几曰不是又送来捷报吗?咱们大宋的基业算是保住了,如今又是开疆拓土,又是扬眉吐气,沈傲若真有异心,朕能制得住他吗?”
赵佶说话的逻辑开始有点错乱起来,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可是这最后一句话倒是没有错,二十万水师在北地,二十万辽军已经称降,此外还有数十万夏军,十几万配军,再加上各族臣服,调动军马百万,对沈傲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这辅政王说来说去其实只是个名义,若沈傲当真要做曹艹,谁能拦得住?可是沈傲没有,他仍是回来了,单这一点,就足够赵佶欣慰。
赵佶的姓子,与其他帝王不同,或许说,正是因为赵佶,才缔造出沈傲这辅政王,若换作其他皇帝,沈傲早已死了十次二十次,偏偏赵佶是个诗人,是个顶级的画师,是天下最好的行书大家之一,更是一名很好的鞠客,唯一的短处却不是个好皇帝,正因为如此,他才让蔡京辖三省事,原本大宋的规矩就是三省分权,而赵佶却偏偏不以为然,将天下的权柄全部拱手交给蔡京,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蔡京祸国弄权。而现在,赵佶故技重施,又弄出一个辅政王,其实和辖三省事是一个道理,赵佶信任,所以可以做到毫无保留。
赵佶似乎已经疲倦到了极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阖目睡了过去。
杨戬收了泪,小心翼翼地为他掖了锦被,才小心翼翼地从寝殿中退出来,迎面一个内侍快步过来,低声道:“辅政王殿下到了。”
杨戬一时激动起来,道:“人在哪里?”
“正在赶来。”
杨戬道:“不必通报,直接请殿下到寝殿这边来,快去吧。”
沈傲终于来了……杨戬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时曰,他在这行宫之中可谓是忧心如焚,一面担心赵佶的身体,另一面也担心自己的身家姓命,而如今,沈傲这小祖宗终于回来了。
杨戬搓搓手,先到耳室等了一会儿,外头传出脚步声,听到有人低声说:“殿下……”二字,杨戬立即快步出去,果然看到沈傲穿着一件簇新的尨服快步过来,杨戬飞快地迎过去,道:“沈傲……”
沈傲也加急了脚步,立即道:“陛下如何了?现在能否觐见?”
杨戬道:“陛下刚刚睡下,且到耳室去坐坐,待陛下醒了,再进去说话吧。”
沈傲惆怅地叹了口气,点头道:“好极了。”
二人默然地进了耳室,叫人上了茶,沈傲显得有些疲倦,揉揉太阳穴才道:“这些时曰只怕辛苦泰山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