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封禅,大祭三日方才结束,泰山附近的州府官员皆到不说,连老百姓都有好些离得远远地来听那钟鼓之声,好不热闹。
祭天大典,自是少不了跪拜起坐,敬安帝连着折腾了三天,若换了从前怕不早就累得筋骨俱疲了,如今却自觉精神竟还健旺,想到月宫里得到的玉屑饭,只觉得自己确是福缘深厚,喜悦之下,连这点疲倦也抛到九霄云外,只歇了一日便下令在泰山脚下围猎。
“殿下真是——”文绣替齐峻整好腰带,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目光。
“真是什么?”齐峻微微一笑,扫了一眼旁边的大铜镜。镜中人身姿挺拔,围猎时的衣裳与平日的礼服不同,虽也是玄色为底,却是窄袖短襟,外罩犀皮软甲,腰间一条狮蛮带扣住,便煞出了腰身。虽未及冠,但太子为一国储君与众不同,此时已可戴青玉简冠,这般打扮起来,真是英气勃勃。
文绣微微红着脸,捧过宝剑雕弓来。齐峻是真下过功夫的,虽比不得身经百战的将军们,这口弓也有将近五石之力,比起齐嶂连三石弓都不能拉满来,今日围猎还不必开始,高下已然分明。
泰山脚下,玄色绣金龙的小旗连成一线,圈出了围场,每面旗下都有腰悬宝剑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敬安帝本是不能射猎的,但服食玉屑饭后自觉身轻体健,连两臂都觉得有力了许多,遂也拿了一把弓。齐峻齐嶂兄弟均是劲装薄甲,背弓腰剑,骑马分列于敬安帝身后;旁边是东狄二王子,草原人习惯并不披甲,只拿了一柄强弓,腰佩短刀立在一旁;再后头就是那九条獒犬,由獒奴牵着,正为鼓角之声刺激得十分兴奋,扯得铁链子哗啦啦作响。
前头一片喧哗之声,却是先入林中的侍卫们赶出了一群鹿来。敬安帝便开弓搭箭,对准被赶近的鹿群一箭射去。他已两三年不摸弓箭,此时用的是一柄只有二石的软弓,不过侍卫们有意将鹿群赶得极近,那一箭到底还是射中了一头小鹿,只是射在屁股上,并未致命。不过侍卫们都是心照不宣的,一见射中,立刻便有一名侍卫不要命地从马上扑下去,硬生生将那小鹿压倒在地,不顾自己背上腿上被鹿蹄踏伤,将小鹿捆绑起来。一众侍卫抬着鹿直送到敬安帝面前,山呼万岁:“陛下活擒生鹿,箭法如神!”
虽然知道是侍卫们着意奉承,但敬安帝平日里连二石弓都拉不大开,今日却能射中一头鹿,自己已是十分得意,转头笑向两个儿子道:“朕年纪长了,精神不济,今日就看你二人的了。去吧!”
顿时间猎场之中便热闹非凡。齐峻与齐嶂各领二十名侍卫扑入林中,东狄送的九条獒犬也去凑热闹,到处都是人声呼喝,兽声嘶鸣,真是风毛雨血。
齐峻憋着一口气要压倒齐嶂,真是马踏飞燕箭如流星,一路带着侍卫们扫下来,等到敬安帝那边鸣金之时,马后搭着的猎物已堆成了小山。他不屑射那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物,出手便是羊鹿之类,甚至还猎到了一头瘦瘦的灰狼。
虽说开春不久野兽都还瘦,但长成的狼总是狼,尽管身上皮包骨头,硕大的狼头和龇出嘴外的利齿却仍旧教人看得心惊胆战,侍卫们将猎物放下时,便引起一片低声的惊呼惊叹。
齐峻也有些疲乏。他虽是每日都不曾放下弓马,但这样真刀真枪的猎杀也是偶尔为之,两个时辰下来不断地开弓放箭,还要控着马,双臂也有些酸软,但看着地上成堆的猎物,心里也十分喜悦,不引人注目地轻轻活动了一下双臂,便做出轻松的样子望着猎场另一边,等着齐嶂那一队人回来。
片刻之后,齐嶂带着侍卫们也出现了,只消这么远远一看,就看得出齐嶂这一队的猎获远不如齐峻这边丰富。此时负责统计的中人也已然清点完毕,转身便向敬安帝禀报:“太子殿下射杀羊四只,鹿七只,狼一只,共计野物十二只。”
皇后脸上也露了笑容。这围场并不算大,能猎到十二只野物,还有一头狼,可见齐峻的功夫。放眼整座皇宫,还没有哪个皇子能比得上他呢。
敬安帝也含笑点了点头,抬头看见驰马过来的齐嶂,便笑道:“嶂儿猎了什么?若是太少,可要受罚!”
齐嶂也是一头的汗水,在马背上欠身笑道:“儿子猎的都是小物,还真不能与大哥相比。”一摆手,后头几名侍卫纷纷上前,手里抱着几只小羊小鹿,还有两只兔子,总计也不过六七只,虽然身上带伤,却都是活的,有一只还咩咩叫了几声,在侍卫怀中挣扎了一下。
这下连敬安帝也有些诧异了:“这是何意?”
齐嶂笑嘻嘻地翻身下马:“儿子方才见父皇一箭中鹿,却只射臀腿,本来不明白父皇的意思,直到进了林中,看见母羊带着小羊,方明白父皇深意。春为生时,草木萌发,禽兽繁衍,此时猎杀有违天和,是以父皇虽射而不杀。故而儿子进了林中,也不曾射杀,待御驾还京之时,这些野物都放归林中,也是父皇天恩。”
敬安帝刚才一箭射在鹿屁股上,哪里是什么射而不杀,根本就是准头欠佳而已,否则这些侍卫们也不会拼了命地去扑,好全皇帝的脸面。可如今被齐嶂这么一说,倒成了敬安帝仁慈宽厚,连野物都不忍射杀了。而且,一句“此时猎杀有违天和”,还把齐峻也捎带了进去,他那些丰富的猎物,此时全是有违天和肆意杀生的明证了。
皇后的脸色就阴了下来,四周的官员们个个低头看地。东狄二王子左右看看,便满脸堆笑地上前一步:“陛下仁厚,德被草木,真是万千百姓之福。两位皇子一位武勇一位仁慈,真是相得益彰,真乃盛朝双璧!”
他这马屁拍得敬安帝很是舒服,也给了旁边的官员们跟着拍的机会,顿时大家都活跃起来,盛朝双璧的话语也是此起彼伏。敬安帝心里高兴,还伸手在一只小鹿头上摸了一下:“既是这么着,都先养起来,等回銮之时都放生了罢。”
齐嶂笑着答应,亲手去侍卫怀里接过一只兔子,笑道:“儿子这就送它们——咝!”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提着兔子的耳朵,另一只手倏地抽了回来,掌心上一道鲜红——兔子显然不能领会天家恩泽,被齐嶂提得不舒服了,后腿一蹬正蹬在齐嶂掌心上。
别看只是一只兔子,但那爪子是用来扒土的,十分有力,这一蹬之下爪甲划在齐嶂手上,顿时开了一道口子。
若不是刚刚自己说过要放生的话,齐嶂肯定就把这兔子摔死在地上了,此时他却只能借着侍卫的遮挡将手在衣摆内侧蹭了蹭,抹去了血迹,满脸笑容地提着兔子走了。
这一场围猎可算是圆满结束,因为有放生的话在,每次围猎后用猎物做的烤肉就免了,不过皇上的份例本就吃不完,宴饮并未因此而略有逊色,照旧能让人醉饱而归。
敬安帝心情极佳,这一场宴饮直到深夜方才结束,齐峻一出宴饮的大殿,远离了那些檐下的灯笼照耀的范围,脸色就阴了下来。这一晚“盛朝双璧”的话简直是不绝于耳,听起来仿佛真是十分美好,可是齐峻心里明白,单说两人的身份,他是太子、国之储君,齐嶂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按礼法来说,他是半君,说起来还要算是齐嶂的主子,这样也能称双璧?更不必说,东狄二王子当时是如何说的——一位武勇,一位仁慈,而他刚刚颂扬过敬安帝仁厚,那么这两位“双璧”,究竟哪一位更肖似敬安帝,不是明摆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