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瑢神情淡漠,如神明附身,再度显露出非人非鬼、非男非女的出尘之相,袍袖随符纹翻飞,左手剑指,右手拈花,突然旋身落回地面。
叮铃铃——
铃声再起,天地变色。
郭骞突然发出震耳怒吼,褐色肌肤下爆出盘曲恐怖的筋脉,仿佛树根又好似无数怪虫,隆起直至撑裂皮肤,透体而出,竟自他头颅、身躯当中剥离出一个形状诡异的赤红色肉块来,好似一团树根、又仿佛一颗长满绒毛的心脏,时时收缩、鲜血淋漓滴落。
待最后一根根须自郭骞脸上剥离,飞溅出一阵血花后,那汉子连惨呼也发不出声来,无声无息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那团怪肉却好似生了双眼般,悬浮在半空四处窥探,随即选中了陆升一般,朝着他扑过来。
陆升骇然,手忙脚乱横剑欲挡,谢瑢却突然睁开双眼,两手掐了个繁复的法诀,好似千重莲瓣层层盛开、光影缭乱,令人目不暇接。
他身周的符纹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与此同时,散发银辉的符纹出现在那怪肉周围,团团包围,层层收紧。那怪肉好似困兽般在牢笼里左冲右突,却丝毫没有办法,全身根须都在愤怒颤抖。
符纹却仍是团团旋转、收紧,最后化作一颗拳头大的银色光球,待谢瑢一招手,便乖巧飞回去,落在他手中。
他托着那银色光球,再度转过身,走到陆升面前,用仿佛一道散发银光的手指轻轻抚了抚陆升面颊,铃声第三次响起,谢瑢随即好似风卷残云般消散开来,没有留下半丝痕迹。
昏暗的天色再度被烈日笼罩,四周白亮刺目,分毫看不出先前的异状。
唯有满地血腥,和此起彼伏的痛楚喘息声,才提醒着陆升,从头到尾,一切惨剧俱是真真切切,半点做不得假。
他回过神来,不敢耽误,忍着脚上的伤势,先去沙柳林查探敌情,鬼叶已经没了踪影,想来是逃走了。陆升这才松口气,急忙去解开绑着那虎纹小猫的牛筋绳。
那小猫得了自由,却仍是朝着陆升喵喵直叫,低头拱他的手指。陆升一时间怔然,呆愣道:“莫非这不是严修,当真是只猫?”
那小猫急得叫声拔高,仍是一个劲低下头去,陆升这才轻轻顺着它头顶往后颈抚摸,果然摸到一点异状,急忙扒开皮毛,这才发现小猫后颈上竟扎着一根银针,他不敢擅动,只得先问道:“取、取出来?”
那小猫抬起爪子,用肉垫在陆升手腕上拍了拍,竟是宽慰他不必惧怕,大胆行事之意。陆升得了鼓励,捏住针尾,一口气将银针拔了出来。
那小猫顿时发出松口气的喘息声,伏在地上翻身滚了两圈,这才变回了严修的模样,颤巍巍站起身来,脸色惨白、脚步虚浮,摸着后颈叹道:“大意了、大意了,惭愧惭愧。”
陆升牵挂百里霄同郭骞二人,只得道:“回去再说,先助我救人。”
严修应是,见陆升脚又受了伤,索性将他打横抱起来,陆升怔愣,先是往四周张望,见并无旁人,这才松口气。
严修身材中等,并不比陆升强壮多少,抱起他来却神态轻松,迈步向着百里霄走近,一面笑道:“事急从权,公子知道也必不会计较。”
陆升也放下心来,扶着严修的手在百里霄身边单膝跪下,百里霄满身血腥,紧皱眉头痛楚呻||吟,见了陆升靠近,惨白脸上露出苦笑,轻声道:“陆……大哥……”
陆升忙叫他噤声,取出伤药为他草草处置了伤口。
严修则奉命去查看郭骞,突然轻轻咦了一声,奇道:“这妖孽还有气。”
话音才落,血泊里突然传出惊天动地一声怒号,郭骞抬起手狠狠扇了下去,将严修打回原形,半空中传来凄厉猫叫,那虎纹小猫小小身躯画出弧线,远远抛了开去,扑一声落在地上。
郭骞撑着地面,迟缓站起身来,低声吼道:“杀!”
他全身血红,皮肉模糊溃烂,左半张脸好似被剥了皮,牙龈利齿都暴露在外,狰狞如炼狱修罗,呼呼喘着粗气,一双眼满布血丝,恶狠狠瞪着陆升,目光好似负伤的猛兽般穷凶极恶。
陆升抓住悬壶,挪到百里霄跟前挡住,仍是试图唤道:“郭骞、郭骞,你可认得我?”
郭骞单手撑着地面,弯曲双膝,作势欲扑,突然却又转过头去,朝着尸林发出痛苦愤怒的嘶吼,陆升下意识跟随他视线望去,却见橘黄夕阳照耀下的尸林冒出了浓浓黑烟,其间有赤红火舌不断窜动,竟不知何人放火将整片尸林点燃了,风向一变,就传来催人作呕的浓烈臭气。
郭骞暴怒至极,口齿不清道:“防线一破,如何抵挡……敌寇……”
他不再管陆升,庞大身躯骤然加速,竟朝着火焰烧得最旺盛处冲去。
陆升留在原地,一时间也是进退维谷,四周尸首倒伏,百里霄、严修一个重伤、一个生死不知,他只觉天地之大,无比孤清,不禁低声念了句:“阿瑢,你到哪里去了?”
随即却又失笑,自衣角割下布条,将扭伤肿胀的脚踝紧紧包扎起来,一瘸一拐去捡回那虎纹小猫塞进怀中,随后搀扶起百里霄,要带他回城。百里霄却不肯,只道:“陆大哥,你先回城叫人,带着我只怕走不远,我就在这里等你。”
陆升沉下脸道:“这里遍地尸首,时刻都能引来野狼秃鹫,你要留着喂狼不成?”
百里霄叹道:“有我拖累,只怕一个也走不了……不如陆大哥快去快回,叫几个援手帮忙。”
二人正争执不下,头顶却刮来一阵大风,伴随阔大羽翼扇风的巨响,转眼便由远及近,一个庞然如山岳的阴影落在一旁地上,腾起冲天烟尘。
待烟尘散尽,陆升抹把脸看去,却见到一头硕大无比的绿头鸭停在地上,正乖顺低头,后背处坐着个一身荼白纱袍的青年,长发收束整齐,带着遮阳的青帷帽,帷帽垂下一层朦胧如轻雾的薄纱,隔着薄纱,冷冽视线清晰可见。
陆升心跳如鼓,两眼发热,喃喃道:“阿、阿瑢——”旋即喉头哽咽,竟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百里霄却骇得面无人色,抓着陆升衣袖颤声道:“陆、陆大哥,这,这是什么妖怪……”
那绿头鸭听见了,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转了转,瞪着百里霄嘎嘎大叫两声,百里霄本就伤重,被这一吓,径直昏了过去。
谢瑢轻飘飘落地,朝着陆升走去,陆升心神激荡,一时忘我迈步,伤脚踩在地上,顿时痛得身形歪斜,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谢瑢顾不得维持翩然姿态,急急跑了几步,将陆升接在怀中,怒斥道:“你这傻子!这才几日不见,又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若再这般不知悔改,不如砍了腿关起来。”
陆升低声道:“不只几日……半月多了。”
谢瑢也愣了愣,满面寒霜终于褪去,露出一抹浅笑,抚了抚陆升垂在额前的一缕发丝,“想我了?”
陆升不吭声,只靠在谢瑢怀里,眼珠乱转,就是不肯看他,唯独耳根红得可疑。谢瑢见他不肯开口,便抬起手来,伸进他衣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