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见那小童蓦然沉下脸色,正暗道不妙,谁知那小童却坐在床边,倾身将烛火吹熄,才道:“今日诸事烦乱,我也信不过你,明日再说。”
随即脱衣散发,径直爬上床榻,在陆升身边躺下睡了。
陆升望着隐约暗沉里,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好似一头失去亲族照料的小兽,不觉间心头隐隐坠得疼痛,他轻声道:“阿瑢,你靠过来些,躺得舒服点。”
那小童一声不吭,陆升只当他同十余年后的谢瑢如出一辙地冷情冷性,倒也不往心里去。不料那小童过了良久,却是低低的“嗯”了一声,乖巧翻身,靠在陆升胸膛旁边。
陆升微愣,他怕惹那小童恼羞成怒,并不发出声响,只勾了勾嘴角,无声笑起来,若叫成年的谢瑢知晓,他幼时曾这般依赖过陆升,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若是对他多亲近一些,十余年后那人,或许就不至过分孤僻、同世人格格不入?
陆升不禁又道:“阿瑢,若非手腕被缚,我就能抱着你了。”
那小童冷冷一哼,却并不作答。
陆升得寸进尺未遂,只得死心就寝。
陆升本以为一觉醒来,就能折返谢府,却不料事与愿违,同那小童困在无为岛上,一晃就过去了两三日。
渭南侯府位于京城西北,占地广阔,景致优美,有水榭楼台、九曲回廊、太湖石砌的假山、天下搜罗的奇花异草,乃是京中一处脍炙人口的盛景之地。朝阳灿烂,照得满园红艳艳的踯躅花犹若山火,侯府一位管事赵广明却无心欣赏,只怀着重重心事进了正院,禀报事宜、聆听侯夫人训示。
侯夫人姓王,出身于“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自幼便是当做公主一般养育长大,华贵端淑,雍容妍丽得好似牡丹花一般。她先是慢条斯理喝着燕窝炖雪梨,垂目听几位管事禀报完毕,再做些指示,嗓音温婉和气,不疾不徐,又胸有充足,一应安排皆是井井有条、未雨绸缪,显出十足十的高门贵妇优雅做派,既有手腕,又有仁心,素来令得侯府上下,众人心悦诚服。
然而这一日,赵广明听训完毕,却不曾与诸位同僚一道退下,王夫人便知道他另有话说,只道:“讲。”
赵广明硬着头皮道:“夫人,那岛上已经有三日不曾升幡了。”
自六年前照真禅师铁口箴言,大公子就被送往无为岛上,早先尚有乳母婢女陪伴,这六年间,先是一名丫鬟暴毙,随即三三两两,岛上诸人或死或疯,到如今竟只剩大公子独自一人。
故而王夫人便另寻个法子,教谢瑢以升幡为号,若是红幡,便送饭食热水;若是绿幡,便送纸墨笔砚;若是青幡,便送衣物被褥;若是花幡,则遣人上岛,听命再行事。
除此之外,又命王府侍卫把守心荫湖畔四处码头、两处廊桥,严禁闲杂人等擅入。
故此赵广明忧心岛中之人,便只有向夫人请示。
王夫人闻言,将手中的白玉勺扔回碗中,柔声问道:“柳嬷嬷,当真有此事?”
王夫人身后,一个打扮十分利索的青衣妇人走了出来,微微福身道:“禀夫人,确有此事。不过老奴昨日傍晚路过滴翠园时,远远望了一眼,大公子正在岸边读书,并无异常,想来大公子只是性情清冷,不愿见俗人,故而未曾禀报。”
王夫人略略颔首,自柳嬷嬷奉上的托盘里取了只装着白毫的净白薄胎荷花杯,只道:“再派人去好生候着,若是公子升幡召唤,切不可耽误了。赵管事,若无旁的事,就退下吧。”
赵广明不走,暗中咬咬牙,踌躇少顷,仍是道:“求夫人开恩,准在下探望大公子。”
伴随一声脆响,薄如蝉翼的荷花杯落在地上,粉身碎骨,满堂仆从皆惊,大气也不敢出。
王夫人却仍是娴雅端庄,微含笑靥,伸手让侍女用锦帕细细擦拭,一面柔声道:“照真禅师有言在先:凶星不过府,一过百祸出。我将他安置在府中,费劲心力请来兴善寺高僧做法设阵,这才有两全其美之法,不令谢氏血脉流离在外、又能躲开凶星恶兆。那岛外法阵精妙,轻易碰不得,若是放人擅自出入,坏了法阵布置,请高僧补救事小,若是当中出了什么差池,赵管事,你可……担、当、不、起。”
这贵妇人一字一句,嗓音珠圆玉润,清雅如琴韵,听在赵广明耳中,却如惊雷炸响,令他后背汗涔涔湿透重衫,只得道:“夫人,在下不敢……”
房中气氛正自凝重,守在门口的侍女却突然脆生生道:“二公子来了。”一面打起了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