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庄距离建邺城七十余里路,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一个时辰方才抵达。陆升走官道,到了余家庄时,日落西山,天色已然昏暗,冬日里天黑得早,约莫是酉时过了。光退暗生,阴阳交替,正是方士所谓逢魔之刻,妖邪尽出,最为猖獗。
那村庄以种桑养蚕为生,此时深冬,桑树俱都凋尽树叶,桑陌尽是挂霜的枯草,堆着稻草垛的田中倒伏着两具尸首,模模糊糊,只隐约看得出是两名农夫。
凄清琴曲回荡在渐渐黑沉的田地上空,又是熟悉的安魂琴曲。
田埂狭窄,田地绵软,马匹行走不便,他只得下马步行,行了片刻,就见到那僧人坐在溪水边一块石头上,仍是将长琴横置于膝上,抹拢扫抚,指法宛若佛手拈花,在凄冷黑暗中仿佛生了光一般。
陆升手握剑柄,立在他身后,沉声道:“耀叶,你到余家庄,所为何来?”
那僧人仍是轻抚琴弦,在峥峥琮琮的琴音中悠然笑道:“功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陆升忆起他同谢瑢在十里坡一场恶斗时,身手卓绝,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耀叶,莫要再多造杀孽,随我回……”
铮——
琴音未落,剑鸣已如龙吟,耀叶突然站起身来,自那古琴中拔出四尺长剑,身形顿时如鬼魅,朝着陆升连刺数剑。
陆升早有准备,拔剑相迎,耀叶的速度却远远超过他预料,令他应接不暇,叮叮叮几声令人牙酸的刺耳震响中,便接了耀叶五剑,第六剑却无论如何挡不住了,那僧人露出笑容,长剑一挺,顿时扎穿陆升左肩。
耀叶随即足下发力,双手抓牢剑柄,倾尽全身之力往前冲刺,那奇长剑刃发出似锦裂帛一般的声响,轻易在陆升肩头皮肉中切割滑动,陆升面色惨白,强忍痛楚接连后退,耀叶仍是步步紧逼,直至陆升后背撞在一株粗壮的桑树上,剑尖扎进树干近半尺方才止住了冲势。
直到此刻,抛出去的桐木琴方才落下来,被耀叶稳稳接住,小心装回琴袋之中,放在溪边的草丛中。
陆升却被他钉在了树上,鲜血汩汩涌出来,渗透半边衣衫。剑柄也离得太远,陆升探手却够不着,只得两手合十,夹住剑刃,缓缓向外拔动,利刃滑过血肉,端的是痛彻心扉。
耀叶却折身回来,握住剑柄,轻易抽了出来,方才道:“陆大人,既然来了,还请为贫僧做个见证。”
陆升脱力,顺着桑树干缓缓跌坐地上,使劲按压着伤口止血,一面道:“做你杀人的见证不成?我便是拼死也断然不许你再造杀孽。”
耀叶愕然道:“大人误会了,贫僧谨守佛祖教导,从不曾造杀孽、口孽,勤修己身,未有一日敢或忘。”
他相貌俊美,高鼻深目,神色亦是清净如莲华,高雅圣洁,颇有些得道高僧的风度,哪里有半点杀人的凶相,陆升不禁迟疑起来,好似连伤口疼痛也减弱了几分。
他困惑道:“你莫非不是为寻余翠莲而来?”
耀叶道:“正是为寻余翠莲而来。”
陆升又问道:“不是为杀她而来?”
耀叶道:“绝无此意,贫僧乃是为度她而来。”
陆升不觉双眉紧锁,“如何度?”
耀叶两手合十,虔诚道:“人间污浊,处处修罗。度化极乐,始得正果。”
陆升气得胸口闷痛,险些说不出话来,他伤口又疼,只得颤声道:“强……强词夺理,杀人便是杀人,杀生以度生,不过是自欺欺人、掩人耳目——”
寒光四射的利剑突然刺到他眼前,陆升立时乖觉住了口。
耀叶此时却自清净如莲中透出了些许戾气,厉声道:“谤佛之罪,犹胜杀生,你若再犯妄语罪业,贫僧便少不得将你先度了。”
陆升只觉憋闷得紧,却只得先噤声,暗地里积蓄体力,悄悄在地上摸索先前掉落的宝剑,决意纵使身死也要阻他一阻。
然而此时却有个清朗中略带慵懒的嗓音接话道:“佛有三不能,一不能即灭定业;二不能化导无缘;三不能尽众生界。陆功曹信不了鬼神,又悟不得佛理,冥顽不灵,愚昧不清,纵使无上药师琉璃光如来亲临也度不了他,耀叶大师却是白费心机了。连这点小事也看不透,阁下参的什么野狐禅?”
陆升苦笑,这性情乖僻的公子虽然救了他,却也不忘损他几句,倒叫人连声谢也不愿对他张口了。
夜色四合中,田中稻草垛腾得烧了起来,照得数丈之中一片通明,那贵公子挽了发髻,外头披着白狐大氅,内里却穿着明黄的袴褶,金灿灿绣线被火光一照,闪耀得犹若夏日骄阳一般。
他手中倒提着那柄非金非木的玄黑短剑,闲庭兴步一般,自田边一步步走了下来。不远处村庄却静谧一片,连灯火都不曾亮起一星半点,愈发叫陆升心头焦虑起来,但他他先前听耀叶言下之意,尚未去刺杀余翠莲,方才强自忍耐,趁着这个空隙,单手掏出个药瓶,咬开了瓶塞,往肩头狂撒金疮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