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鱼黄的澄泥砚里,已经磨好的半砚墨水已经几乎见了底,裴行俭却依然在面无表情的笔走龙蛇。
琉璃进来时,看见这满案满地写得密密麻麻的白麻纸,不由吓了一跳,忙摆手让阿霓退了出去,弯腰随手检了几张一看,认出他是在意临王羲之的草书《长风帖》,只是笔迹却少了些应有的温润,多了几许激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裴行俭听见身边的动静,写完最后一笔,闭上双眼站了一会儿,回头再看琉璃时,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待会儿都烧了吧,今日写得都不大好。”
琉璃低头将散乱的字纸都拣了起来,整理成一叠压在镇纸下面,低头又摆弄了几下那个卧牛玉石镇纸,忍不住还是抬头道,“你怎么不大高兴?”
裴行俭淡淡的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听李公说我这几年只怕还会有些波折,心里有些不大舒服罢了。”
他还会有波折么?琉璃顿时想起了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发生的动荡,心里忍不住一沉,难道她无论怎么做都不能让他脱身事外?只是看着裴行俭多少有些漠然的眼神,从李淳风别院出来后就有的异样感觉愈发明显,索性问道,“今日李公是如何说我的?”
她早已经想清楚:那坛酒太过古怪,以裴行俭的性子,必然是早就想好了这个借口要支开自己,可若是旁的事情,又何必今日巴巴的带了自己上门时去说,只怕他们说的十有八九和自己脱不了关系。
裴行俭怔了怔,嘴角似乎有苦笑一闪而过,转身看着琉璃,脸色渐渐变得认真起来,“李公和我的看法一般无二,你福缘深厚,日后必然大贵,李公还说你天生有辅助之格,便是佐助帝王也使得,若在民间,则决计是镇宅之宝。”
这叫什么话?琉璃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即便意识到不能让他插科打诨的混过去,立刻追问道,“那你为何不早些跟我说,还要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
裴行俭叹了口气,“李公说我命数不如你,我的确有些闷气。”
他会因为这个闷气才怪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又哄我”
裴行俭的眼神专注,“琉璃,我绝不不哄你,李公说,你的命数再好不过,就是配我委屈了些。”想了想又道,“你可想知道,我是如何认识李公的?”
琉璃看他神色认真,虽然知道或许别有内情,却也有些无可奈何,又听他说到这个,立刻用力点了点头。
裴行俭略整了整书案,拉着琉璃坐到了书房另一头的榻上,才道,“六七年前,有段日子我几乎日日去新昌坊的酒肆,恰好李公也爱去那家酒肆打酒,见过我几面,便与我攀谈起来,又要给我看相,说我的命数是有几多劫数便有几多功业,我只当他是胡扯,他却把我过往之事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我以为他是恩师特意找来劝我的,更不欲理他。李公便与我打赌,赌的虽然是小事,但连赌了七次我都输了,我这才觉得他不简单,开始有些相信他劝我的那些话。”
“后来恩师也重重的训了我一顿,我振作了一些,回头再去找他,他才告诉我他便是太史令李淳风。当时我手头正有卫公几册阴阳相人之术的书看不明白,既然遇到了他,自然不欲错过,没想到李公竟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李公的别院原本就是修在乐游原上以观天象的,平日便是家人也不能去打扰,有两三年,我却是隔日出入,整夜随他观星推数,因我之前也常在外面喝醉不得归家,倒也无人疑心。李公指点我时,所费心血实多,悉心之处比起恩师来也不差什么。不知为何,他不许我称他为师,亦不愿此事让太多人知晓,我也只好随了他的意,只是他这份恩情,却不知日后如何能报答了。”说着,长长的叹了口气。
琉璃默默的听着,倒也不大惊奇李淳风的做派——高人大概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裴行俭的资质本来就高,当年苏定方不也是上赶着要收他为徒的么?只是,六七年前的那段时间,他竟是颓废到了那种程度?日日买醉,夜夜不归……心底有些隐隐作痛,琉璃轻轻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了裴行俭的肩膀上。
裴行俭伸手将琉璃揽在怀里,心里却松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觉得,琉璃若是笨一点就好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要把这陈年往事都拉出来说一遍,才能让她不追问下去。
她的面相自然没问题,他也不会骗她,只不过瞒下了李公的第一句:“你的这位新婚夫人,面相果然有些奇特,我竟也看不大透,不过,她服紫只怕犹早于你。”
更有问题的是他自己。李公其实很早之前就说过,他今年只怕会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起落其实他并不太放在心上,大喜他也已知道是什么,可是大悲……他曾以为,这世上大概没什么大悲是自己还承受不了的,可如今,他却真真切切的知道,他想错了
琉璃静默半晌,还是打起精神来抬头笑道,“你写了这半日,竟还不饿?厨下的晚饭已经得了,我进来便是想问你什么时辰想吃?这一说话,竟也混忘了。”
裴行俭脸上也露出了笑容,“还真是有些饿了,这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