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宿舍,宿舍里的人正一边玩儿“四国”一边讨论女生套回来的试题范围是否可靠。
“你们说,咱班女生的魅力够用吗?”
“当然。咱班女生虽然没有绝色,但是有长得眉如细柳的,有长得面如桃花的,有长得乳大如斗的,合在一起,绝对是股不能小视、能够兴风作浪的恶势力。而且,女孩如果远看,你总习惯用评影星的标准评,自然不行了。其实多数影星卸了装,穿了大裤衩,从洗手间出来,也跟土鳖似的。那种蓬鬓荆钗不掩国色、有自信素面朝天的,太少了。但是如果女孩自己凑上来,你评价的标准就不一样了。母猴子冲你一笑,你没准都觉得媚态入骨呢。厚朴你别笑,说你呢。就像咱师兄,王大,总唠叨他们班上叫什么玲的,多衰多衰,脱光了他都不见得上。但是,玲管王大借了几次笔记,你看王大现在看玲的表情,跟看杨玉环似的。所以,问题不是咱班女生的魅力够不够用,而是白老师是不是一条汉子。”
“白先生肯定是条好汉。他其实挺倒霉的,咱们八年的学制,他念到七年,闹‘文革’了,就下放到山西了,什么文凭也没有。到了山西,大事儿不让他做,只能做阑尾手术。几年下来,他阑尾手术炉火纯青,最快三分半钟,从上台到下台。然后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像个邪派高手一样。但是倒霉的事情还没完。他的阑尾手术做得太熟了,别人总认为他在唬弄。有回县长的小姨子在他手上三分半钟做完阑尾切除,几天后感染了,四十度高烧,三天不退,差点儿死了。其实,不一定是白先生的责任,术前准备不好,助手消毒不彻底,术后处理不当,可能性多着呢。但是谁让白先生是下放的呢,谁让他得意呢,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像个邪派高手一样。医院决定推他顶罪,县长就把他关进了监狱。关于之后的事情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说县长的小姨子心怀内疚;有的说县长的小姨子被白先生在手术台上,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像个邪派高手一样的风采迷住;有的说县长的小姨子是第一次被一个不是她父亲的男人摸了肚皮,觉得兴奋异常。反正结局是一样的,县长的小姨子爱上了白先生,并且和他有过一腿。白先生回城以后,县长小姨子年年给他寄大红枣吃。”
“大红枣补血,红的东西都能滋阴。”
“所以红军一定能战胜白匪。”辛夷用自己的红司令吃掉了对方的一个白连长。
“听说前年那个县长的小姨子终于忍不住了,鸡蛋清梳头,水葱绿小袄裹身子,带了一大包大红枣来到北京,想冒充保姆混入白公馆。”
这些故事多数是听胡大爷说的。胡大爷是我们宿舍的管理员,男生女生全管。胡大爷管宿舍的风格是,只要不把楼拆了,他什么都不管,有卫生检查,他都会提前一个星期通知我们。一个寒假里,我在宿舍开了两桌麻将,十几个人一晚上抽了十几包烟,喝了两箱啤酒,胡大爷只说了一句:“小声点儿。”
胡大爷有一百岁了,他记得千年的事情。胡大爷刚建校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大爷,是个名誉称号。中国名医录里,百分之九十的人是他看着念完书的。给中央领导看病的医生,见了胡大爷,没有不下车鞠躬,没有不叫大爷的。胡大爷总说人生最大的烦恼是老而不死,时间难以打发。他说人老了,不管读没读过书,要活得有意思些,只有靠低级趣味了。在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学校里,胡大爷是一本活的《子不语》。他没学过遗传学,但是清楚这个学校甚至中国医学界里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胡大爷历尽沧海桑田,还是对男女关系情有独钟,念叨起来眉飞色舞。他常常带着一大串钥匙,在楼道里“叮叮当当”走,像是个脖子上挂个铃铛的老猫。老猫已经不抓耗子了,但是还喜欢和耗子玩耍。胡大爷觉得哪个房间可疑,常常象征性地敲一下门,然后拿钥匙开了门就进去,矫健异常,要是真有人干事儿,他就连说对不起,慢慢退出来。我老觉得,中国名医们如果有阳痿、早泄等等性功能障碍,八成是胡大爷害的。
“秋水,昨天我撞见黄芪和他的女朋友了,真的,你还不信!我进去的时候,他女朋友头发乱蓬蓬的,黄芪连大爷都不会叫了。对了,你的《七种武器》后两本呢,借我看看,我肯定还你。”胡大爷另一个爱好是看武侠小说,总向我们借,借了就不还,你问,他就咬定没那回事情。年岁大了就是有这点儿好处,他想记住什么事儿就记住什么事儿,想记不住什么事儿就记不住什么事儿,谁也没办法。我们明白了这点儿之后,借胡大爷书,就不指望他还了,索性自己再买一本。现在,胡大爷有整套的金庸和古龙,他没有整套的梁羽生,是因为他不喜欢看,他对一些作家充满抱怨:“我都读不下去,他们怎么能写下去的?”胡大爷金庸、古龙看遍了之后,开始劝我退学:“你行,你写凶杀色情都行。不写,浪费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改行还来得及。比当医生还造福人类,还能让那么多人高兴呢。要不毕业就先干几年皮肤科,治治性病,或者男科,看看阳痿,长长见识再改行。要不一边当医生,一边写,你肯定行,凶杀色情都行。你知道怎样叫有本事,写的东西能到街上报摊上卖,就算有本事。写凶杀,让我想磨菜刀,就练成了。写色情,要是让我还能干,哈哈,小子,你就练成了。江湖上你就能随便行走了。”
我常想,我从小要是有这样一个爷爷,我会出落成什么样子?
“后来呢?”厚朴挺好奇。
“后来被机智的白夫人及时发现,一脚踢了出去。之后逢人就夸自己智勇双全:‘我第一眼看见那个小妖精,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几天后随口问她一个问题,就露了馅。她连我们家老白有几条内裤都知道,这还了得!要不是我心细,哼!’”
“白先生真挺!”
“还有呢,还有呢,‘文革’之后,校领导还收到过检举白先生的信呢,说他骚扰女学生。”
“信上怎么说?”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白老师借口替我补课,趁我不备,将我一把扑倒在解剖床上。’”
“肯定是假的。白老师从不补课,下班就被白夫人接回家。也怪了,再多再乱的血管神经白先生也能解释得清清楚楚,而家住新开胡同,过了东单就是,自己就是找不着。”
“领导也不信,领导说,解剖床是不锈钢的,多硬呀,绝不可能,老白在宿舍有床嘛。”
“但是白先生很挺是肯定的,要不,不会有这种谣言。”
“这回可以放心下棋了。除了重点,不背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