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答应我,不管多么痛苦,都要活下去。
温柔的声音,仍然还在耳畔萦绕。就像那一年,她站在篮球架下,腼腆地给他递上一瓶水,轻声说,怎么办,程立,我喜欢你。
她躺在那里,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裙子,像睡着了一样,笑容温柔安静。
——不要为我停下,也不要为祖安或者任何人停下。
——只要你活下去,我们就都不会白死。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举枪对准自己的动作可以这么迅速、这么坚定。枪响的那刻,他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迅速抽离,而心脏却还在剧烈跳动,裹挟着灼热的、撕裂的疼痛,要冲出胸口。这种感觉,和他之前看到祖安的照片时,是一样的。
他们都离开得这么决绝,连一个让他挽救的机会也不给。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喑哑的笑声。
程立缓缓转身,看到江际恒带着一行人走了过来。他径自经过程立,直愣愣地望着叶雪,蹲下来轻轻抚摸她的脸,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真是到死也要跟着你啊……”他笑着笑着,缓缓抬起头看向程立,目光阴冷,“可我,偏偏不让你们相聚。”
“刚才叶教授跟我们分享了威尼斯画派的一些作品,他也提到自己最喜欢的画家是提香,沈寻你呢?”晓乐看向坐在一旁的女人,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就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襟。
“哦,提香,我很喜欢他画的《西西弗斯》。”沈寻回答。
“是吗?第一次听到女孩子说喜欢这幅画,”叶教授好奇地接腔,“西西弗斯毕竟是个悲剧且有点绝望的角色呢。”
“其实我是因为看了加缪的《西西弗斯的神话》,才对这幅画印象更深的,”沈寻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在别人眼里,巨石是一种重负,一次又一次往山上推,是很绝望的事情。但西西弗斯未必会这样想吧,这个巨石,就是他的世界,他的命运。为了要爬上山顶,不断地斗争,或许让他觉得很充实。向着高处挣扎,本身足以填满一个人的心灵,就像置身阴影,去寻找光亮。”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笼着录音室里暖色系的灯光,有种动人的温柔,连晓乐都看得微微失神。
“嗯,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叶教授也忍不住引述了加缪的一句话。
沈寻抬眼看向他,微微颔首。
“今天的节目效果还是很棒,你真是什么话题都能驾驭,什么嘉宾都能搭配啊,”分别的时候,晓乐一边刷听友评论一边称赞,看沈寻不说话,忍不住又问,“你是不是有心事?感觉您今天做节目时候说的那些话也是意有所指。”
沈寻摇摇头:“就是有点累了。”
出了一楼大门,李萌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副驾驶座探出一个脑袋,是杨威,朝她做了一个鬼脸。
沈寻了然一笑。
这家伙自从见了李萌,魂就跑她到身上了,只是以往追姑娘从无败绩的他这回偏偏栽了跟头,索性使出千年缠功,恨不得天天找由头相见,从此沈寻见李萌时也必然见到他。
“说说吧,怎么了,”开上车,李萌从后视镜瞅了她一眼,“我们刚听完你的节目,你可是话里有话啊。”
沈寻低头看着手机不作声。
那个缅甸的号码,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电。他不先打过来,她也不敢打过去。
“想三哥了?”杨威转身看向她,她抬头望向窗外闪过的高楼大厦,仍是沉默。
杨威摸了摸鼻子,瞅了一眼李萌,又欢快地喊起来:“郭德纲的相声听不听?”
“你给我消停点儿,要听你滚去天津听。”李萌从CD切换成电台,低柔的女声缓缓在车厢内扬起。
有一段走过的路我不会忘
有一个爱过的人放在心上
过去的那一场美好时光 我选择收藏
别勉强 要我遗忘
……
“喜欢有期限吗?”沈寻突然出声。
李萌没听清,调低了音量:“你说什么?”
她摇头:“没什么。”
她真想把她对程立的喜欢,藏到一个罐子里,可以封起来,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因为一直装在心里的话,她的心要闷坏了。
闭上眼,她靠在后座上,想象着他的模样,感觉到深深的疲倦。
程立,我多么想念你。可是,我却没有机会对你说。
我多少次梦里,都梦见你穿着黑色衬衫,坐在黑暗里,可是,你的脸上,有温柔的光。我还要等多久呢?你什么时候回来找我?
11月末,北京已是深秋景色。何与心在上班的车流里,接到林聿的来电,他很少在白天给她打电话。当天晚上,她安排完手头的工作,飞到了昆明。
第二天,林聿亲自开车带她到景清戒毒所。
“所里我都打好招呼了,有什么需要,你可以找接我们的小许,”下了车,他一边领着她往前走一边叮嘱,“他还没有过生理脱毒期,但我担心他的心理状态,你帮我好好看看。”
“知道了,我会尽力的,”何与心抬眼看向他,“也是为了寻寻。”
“程队,有人来看你了。”小许带她走到一个房间前,礼貌地敲了敲开着的门。
“你进去聊吧,我就在门口等着。”小许压低声音和她讲。
何与心颔首,走进房间,但在走进去的刹那,她的脚步一滞。
她看到了整整一面墙的字母——S。
“程立,您好。”她打招呼,看向背对着她的男人。他很高,但也很瘦。她见过他的档案照片,但当他转过身来时,她发现他本人要比照片上清减很多。她并不意外,因为能够从非人的折磨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
怎样击溃一个正常人?连续一个月,给他注射海洛因,控制剂量,是为了让他活着,却让他成瘾,再饱受毒瘾的折磨。林聿说,他被救回来的时候,昔日的几位年轻下属看到他的样子,都忍不住号啕大哭。
“您好,”程立看着她,神色淡然,“您是?”
“我是何与心,心理医生,”她自我介绍,又补充,“林聿的爱人,沈寻的小舅妈。”
她说这句话时,仔细盯着他的表情,发现他眉心微蹙了一下。
“林局费心了,”他抬了抬手,“请坐。”
“你写的吗?”何与心指了指墙上的字母。
“嗯。”
“每一次想自杀的时候,就会在墙上写一个她的姓?”
“她的英文名,也有S,Sara。”
“为什么写英文字母不是中文?”
“因为控制不住手,写中文太费劲。”
“只写了一面墙?”
“何医生。”她犀利的提问方式,让小许忍不住打断他们。
“没事,”开口的是程立,他淡淡一笑,“让她问吧。”
“有一次差点拿笔自杀,被他们没收了。”他继续回答问题,指了指小许,后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哦,这样,”何与心低头记笔记,“我从前在加州读书,每次去旧金山金门大桥,都忍不住停留一会儿,那里的海水、峭壁、天空,都营造着一种壮烈的气氛。尽管桥上有巡警,想自杀的人们还是会想尽各种办法,偷偷地跳下去。金门大桥的停车场常年停留着无人认领的汽车。你说,活着到底有多么难过,才会让他们那样坚决地选择离世?”
“活着是人类的本能,但对有些人来说,活着的痛苦大于对活着的渴望,所以会想要跨过那条界线。”
“这是你的状态吗?”何与心看向他,阳光洒在他身上,半是光明,半是阴影,因为清瘦显得越发鲜明的轮廓,勾勒出造物主的偏爱。这个男人,即使在如此境地,也有种落拓的迷人。
“我还没去过旧金山,”他并没有回答她的话,“不过我去过英国的多佛白崖,听说那里也是自杀胜地。但二战的时候,英国海军每次回国,看到那个白崖,都会很高兴,因为那意味着看到了家。那时有首歌叫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好听吗?”
“好听,”他轻声念出几句歌词,发音标准,声线动人,“抱歉,记不全了。”
“不如现在听听看。”何与心打开音乐应用,搜到了歌,点开播放。一时间,婉转优雅的歌声在房间里扬起,带着那个年代独有的节奏,有种沧桑的温暖。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勇敢面对暴风骤雨的人,他们眼里的希望之光。即使我已远去,仍可以听到他们在说,太阳升起来了。当黎明来临的时候,等着瞧吧,明天,蓝色知更鸟将翱翔在多佛的白色悬崖上。从此以后,会有爱与欢笑,还有和平。
音乐声停止的时候,程立低声开口:“谢谢你,何医生。”
“不,谢谢你,让我听到了一首很美的歌,”何与心看着他,“我想,我可以和林聿说,他应该对你放心。”
这个男人的坚强和他内心藏着的光与热,超乎他人的想象。
“有件事也需要拜托你,”程立顿了几秒,像是犹豫,但仍是开口,“不要告诉沈寻我的情况,等我好了,我自己会去见她。”
“你知道她在等你就行。”
“我一直都知道。”
她说她买了和他同款的咖啡机,还说她做饭有进步。他是真的想去她那个小公寓看看,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吃顿饭。
“那么,欢迎早点回来。”何与心同他握手。
那一霎间,她清晰地看见,他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起了波澜。
一个月后,在江北的陪伴下,程立去了趟瓦城。在魏启峰提到的那座小寺庙里,他见到了廖生和叶雪同父异母的弟弟。小僧人朝他恭敬地行礼。
程立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说了声抱歉。
小僧人抬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您不用歉疚。她的母亲、外婆、一个她不愿意承认的父亲都不在了。而曾经爱过她的男人,心里也有了别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让她留恋的理由,死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程立微怔:“那你呢?她将你托付给我。”
“托付?此生谁可以托付谁?怎样又算安宁?我在这里很好,也没有人可以打扰我,”小僧人微笑,脸上是成年人都难有的淡定,“红尘风景,均是隔世浮光。于她,于你,我都是过客。”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男人:“廖生哥哥,你把东西给他吧。你也该走了。我们就此别过。”
廖生交给程立的信封里,有一个U盘,还有叶雪写给他的信。
他在湖边坐下,静静地读。
三哥:
小时候读过一首古诗:“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那时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终于懂了。
对我而言,沈寻,就是那件衣服。
我怕我把她给你了,你就不属于我了。可是如果我不给,我又怕你难过。原谅我,自私地把这一切交给命运。当然,当你看到这封信,一定历经了许多苦痛,但也必然有能力去找回她。
而其实,无论寄或不寄这件衣服,我都已经永远失去你了。
仍要说句,我爱你。
为你在岁月中始终不变的赤子之心。
——叶雪
程立把信纸折成一只小船,放上湖面。一阵轻风拂来,纸船晃悠悠的,渐行渐远。寺庙里钟声忽而扬起,深远绵长。洁白的水鸟从湖畔跃起,掠过金塔白墙,飞向蔚蓝的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