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僵在原地。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阳光下,一双细小的手臂环住他的腰,那个小丫头轻声地说:程立,我喜欢你。
那时,她的泪沾湿了他的衬衫,那种柔腻的感觉,像是烙在了他的背上,让他害怕。即便是此刻,那种害怕的感觉,还是那么明显。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凝视眼前失而复得的面容。青葱岁月里珍藏的美好,曾经相互依偎的温暖,此刻都已经回到他的怀里,他有什么资格再贪其他?
雨过天晴。清澈的蓝天下,是一望无垠的红花绿叶,随风招展,美得令人窒息。农妇们在其间穿行,两三个小孩子笑闹着,举着木质手枪,嘴里模拟着噼里啪啦的枪响,从屋前跑过。
如果不是那朵朵红花妖娆得刺眼,这是一幅再正常不过的田园风光图。
三碟小菜,两碗米饭,很是家常。叶雪拿起桌上的酒瓶,给彼此斟满:“三哥,我从没想过,还有机会和你好好吃一顿饭。”
程立抿了一口酒,静静地看着她:“往后日子还长。”
“你不问我这三年做了什么吗?”
“是种了果树,有一大片稻田,还是做玉石生意?”程立淡淡一笑,“难道你以为我会天真到问这些吗?这个地方,还能做什么?”
眼前那片美丽的植物,在中国种植500株以上就是犯罪,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里,开得漫山遍野,分外妖娆。
贫穷和战乱,让这里的农民没有太多选择。他们有的是受雇,有的是主动种罂粟。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庭是否可以温饱,孩子是否能够读书。外面世界的毒品泛滥,他们并不关心。
“眼前的这些,是你过去几年里用生命去反对和斗争的东西。”叶雪打量着他的神情。
“你知道,当初我是为你来的云南,也是为你留下的。”程立凝视她,目光专注,“你会在这里,本就是我的责任,如果说有什么错,也都是因我而起。”
“那并不意味着你要陪我留在这里。”
“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方式,能够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当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你。”程立拿起筷子,给她搛菜,“这三年,我经常会做梦,梦到你浑身血淋淋的样子。”
那场爆炸,他计算错误时机,没有料到她会被毒贩拖住。
“现场炸得惨不忍睹,遗留的血液中组织验出了你的DNA,我没有放弃。”他声音淡淡的,“后来,有人匿名寄来一张你血肉模糊的遗照,我还是没有相信。我总觉得你会回来。”
叶雪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雪姐姐!”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爬上台阶,跑到了桌子前。
“莉莉,”叶雪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上完今天的课了?”
女孩朝他点点头,乌黑的眼睛又看了看程立。
“邻居家的孩子,她在附近寺庙的学校里学中文。”叶雪向他解释,转头又问莉莉:“今天学什么了?”
她语速很慢,大概是担心女孩听不懂。
女孩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画着,写出两个字,生涩地读出来:“过去。”
叶雪眸光一滞,又问她:“你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吗?”
女孩点点头,想开口,好像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最后表情羞涩地说了一句缅甸语。
叶雪下意识地看向程立,后者也望着她,眸光深似海。
她知道他听懂了。长期在边境,他也会一些缅甸语。
莉莉说的是——无法再拥有的。
过去已逝,无法再有。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仍是记忆中英俊的脸庞,但她却有种感觉,仿佛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觉得陌生而隔阂。即使此刻,他就坐在对面,不到一米的距离,她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距离感。
是岁月吗,是彼此没有相守的时光吗,还是有其他什么人、什么事,让他改变?
“好了,乖乖吃饭。”像是窥透出了她的心思,他语气温和地哄她。
她点头,将心头纷乱的思绪,一起咽到了肚子里。
山林里的夜,格外安静。程立冲了个澡,走进卧室打开电视,是新闻节目。他换了个台,是纪录片,女主播讲完一句话转过身,拉远的镜头里扎着马尾的背影纤细轻盈。黑眸微微一闪,他放下遥控器。
过了一会儿,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他起身拉开门,不紧不慢地走到阳台上。
“你个贱人,居然敢抢老子的渠道!”院子里的地灯亮了起来,照出花坛边一张张凶相毕露的脸。来人有七八个,为首的那个男人穿着花衬衫,皮肤黝黑,正指着叶雪叫骂。
“岳雷哥你说笑了,我哪敢去抢您的渠道,只是人家说我这边货好,非得跟我合作,我也觉得挺不合适的。回头我一定替您说说情,实在不行,您就降降价。”叶雪披着紫色丝质的睡袍,笑得温柔。
“你少跟我装,靠狐媚手段占了彭寨的工厂不说,现在直接断我财路,还想跟我发浪?”岳雷冷笑着看她,一双三角眼里盛满恨意,“当初昆哥一开始就该毙了你,也不至于丢了自己一条命。他哪会想到你这么厉害,现在还能爬上魏叔的床——”
话音未落,枪口已经逼上他的眉心。
叶雪握枪指着他,方才笑吟吟的表情荡然无存,美眸中只剩一片冰冷。
“怎么,被我说中心虚了?”岳雷也不怵,仍是轻蔑地笑,“你有本事就开枪。”
“你以为我不敢?”叶雪盯着他,手上用劲,枪口压上了他的额头。
忽然,她微微一笑,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魅惑,水眸里漫上清晰的杀意。
岳雷表情僵住,刹那间,一只大掌压下了叶雪的枪。
“廖生,不用你多事。”叶雪看向阻止他的人,语气不悦。
“犯不着。”廖生静静地开口,高大的身形切入他们中间。
叶雪僵持了一下,才缓缓放下枪。
这时,手机振动声响起,岳雷接起电话。
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什么,他脸色悻悻地看了叶雪一眼,应了几声,放下电话。
“这次我饶了你,早晚有一天我要收拾你。”他伸手指了指叶雪,一脸愤恨地离开。
刹那间,一记枪声突然炸开,岳雷身旁的一个手下捂着手臂惨叫起来,他惊怒地抬起头,看到叶雪举着枪,夜色里还有尚未散去的青烟。
“这次我饶了你。”叶雪笑看着他,重复他的话,语气很轻,却格外狠厉。
看着岳雷他们走出大门,她转过身,却因为阳台上的身影凝住脚步。
她抬头望着程立,一时没有说话。程立也望着她,指间忽明忽暗的一点星火,映着一双星辰般深邃的黑眸。
“出来抽支烟,要回去睡了。”他淡淡一笑,“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夜。”
即使睡眠中也保持警觉,程立在房门被打开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等人影到了床边,他也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下一秒,温热柔软的身体依偎上了他,带着异乎寻常的热情。
“雪儿?”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叫出了过去对她的昵称。
回应他的是一个急切的吻,仿佛带着无尽的渴望。他握住了叶雪的肩,将她拉离自己:“怎么了?”
她的情绪似乎有些失控。
黑暗中,叶雪的声音软弱却又焦躁:“抱我。”
程立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心中一颤。怀里的这个女人,让他熟悉又陌生。就在今晚,他看到了她以前从未有过的一面,那样绝情、狠辣,但此刻,他又深切地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和绝望。
是什么改变了你?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盯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又看不真切的容颜,心里的疑惑渐深。
“三哥。”魅惑而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在他胸腹间轻轻扬起,赤裸的肌肤相贴。时空似乎在瞬间错乱,回到二十多岁的夏天,彼此的汗水浸透了衣衫,她纤细的指掐紧了他的背。窗外的霓虹映入房间,桌上的书被风吹得唰唰翻页,街对面的商店里,歌手咬词不清地吟唱:“为你翘课的那一天,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我怎么看不见。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梦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或许,人生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梦。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一件极其愚蠢的事。”电话那头,男人肯定的句式里是压抑的怒意。
“我在做什么,我很清楚。”叶雪靠在阳台上,望向天际的朝霞。早晨的风带着点凉意,她拉了拉睡袍,语气有一丝不耐烦,“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挂电话了。”
“拜你所赐,我最近会做一些调整动作。”
“你不用瞎紧张,关于你,我一个字都不会提。”叶雪轻嗤了一下。
“你不提他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到你身边,绝对不单纯。”
“那你想怎么样?”
“除非他彻底站在我们这边。”
“怎么算彻底?”
“总有办法证明。”
叶雪握着挂断的电话,在阳台上愣怔良久,直到身后玻璃门被人轻轻叩响。
她转过身,看见程立握着一瓶水,静静站在门侧。他英俊的脸庞上仍有未消的睡意,线条凌厉的下颚上长出了胡楂儿,越发显得性感。简单白色的T恤包裹着壮实的肩臂,随他仰头喝水的动作,紧绷再紧绷,单是肌肉的线条,已散发浓浓的荷尔蒙气息。上天造人,果然有偏爱。
“早。”他淡淡出声。
她忍不住微笑:“早。”
“这一片都是你的?”程立的目光落在她身后。
叶雪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初升的朝阳下,一望无垠的罂粟花随风起浪,美丽如画。
“不是我的,是归我管。”她轻声答,走进卧室,“我们去吃早餐吧。”
“我让阿姨煲了点汤,估计你胃还是不大好?”叶雪盛了一碗汤,递到程立手上。
他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嗯,吃饭还是不大规律。”
“现在没那么忙,可以规律起来了。”叶雪看向他。
“怎么,你想把我养成小白脸?”程立迎着她的视线,嘴角轻扬。
“没个正经。”叶雪瞪了他一眼。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程立开口,看着她拿着汤匙的手。洁白细嫩,哪像昨夜刚开枪伤过人的样子。
“你问这个干什么?”叶雪抬头看向他。
“看看我能为你的以后做点什么。”他语气认真,目光专注。
“你不需要做什么。”叶雪的声音突然有些僵硬,“也没有必要。”
“为什么这么说?”他不依不饶,“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闲着。当然,我也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我们能去哪里?”叶雪自嘲一笑。
“世界之大,总有落脚之处。”程立答。
“我不可能离开这里。”
“那就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程立步步紧逼。
“没错,他要留下,总得做点什么。”叶雪还没来得及回答,餐厅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她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丫头,你慌什么,你看他就比你淡定,还继续喝他的汤。”缓缓走近餐桌的男人,穿着灰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他两鬓斑白,眉目间已有清晰的风霜之色,却有着如鹰般的眼眸,身形挺拔并未被岁月压弯。
明明是不速之客,他却更像是这幢房子的主人,姿态慵懒地在一旁坐下,笑着看向程立:“说说看,你打算做什么。”
程立面色沉静:“我叫程立,请问尊姓大名?”
男人挑眉:“魏启峰。他们都叫我魏叔,你也可以这么称呼我。”
程立微微颔首,波澜不惊:“幸会。”
“这小子有点意思。”魏启峰笑了笑,看向叶雪,“怎么不跟我介绍下?还得我上门来认识。”
叶雪表情一僵:“抱歉,还没来得及。”
“没事,正好一起吃早餐。”魏启峰摆摆手,“有没有多我一份?哦,我差点忘记了,我还带着一位客人。”
“岁数大了,记性就是不如从前。”他一边感慨,一边朝门口喊:“把客人给我请过来吧。”
说是请,却是两个彪形大汉推着一个头戴布罩的人走了过来。
魏启峰起身,亲自上前替人解开头罩,动作轻柔得像在揭开什么珍贵的收藏。
当他的身形移开,那位“客人”的面目暴露在众人视野里时,叶雪顿时怔住,又立即看向程立,却见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只是眉间微微一蹙。
只听他淡然出声:“魏叔把她带来是什么意思?”
“请沈记者过来采采风。”魏启峰浅笑开口,目光如炬地看着他,“本来还可以早点,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好在沈记者在机场喝了一杯咖啡加海乐神,一路相当配合。”
低着头的沈寻咬紧了唇,感觉到一丝血腥味漫进了口腔。
海乐神,也就是三唑仑,可以混在酒精或各种饮料里,口服后使人迅速昏迷。
是她大意了,可令她难过的不是懊恼,而是她此时根本没有勇气抬头面对眼前的人。几乎从刚才她听到他声音的那刻起,她就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叫沈寻对吧?”魏启峰伸出食指,抬起她的下颚,语气亲切得仿佛一位满怀关爱的长辈,“见到你喜欢的人,怎么不打声招呼呢?”
被迫抬起头的沈寻,在触到程立目光的那一霎,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同时,热意就涌上眼眶,她死死咬唇,将泪水逼了回去。
多么滑稽的情境。他和另一个女人穿着家居服,有说有笑,温馨地吃着早餐,而她是一副连日颠簸、未曾梳洗的狼狈相。程先生怕是昨夜暖玉温香,休息得太好,看上去精神焕发,气色极佳。她应该怎么做?笑着对他说一句“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寻回心心念念记挂的佳人,祝你从此儿孙满堂,一生幸福”?
“您说笑了。我和他不过是逢场作戏,早已分手。我知道他的选择,也尊重他的选择。”她静静开口,语气清冷,“难道您这把年纪还沉迷言情剧,期待一场死缠烂打的戏码?”
“这么说,是我多事了?怎么办?”魏启峰也不动气,看向程立,“不如给她一针,让她自生自灭?”
沈寻脸色一白。
程立神色镇静:“魏叔,她留在这里,对我来说是个麻烦,对你来说也是。你应该查过她的背景。”
说出这一句,他甚至未多看沈寻一眼,仿佛对于这个麻烦,实在头疼至极。
“那你想个法子处理。”魏启峰盯着他一笑,笑意却未及眼底,“小子,你是警察,你说,我凭什么信你?就算你脱掉了那层皮,你也要让我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样。”
他站起身,拍了拍程立的肩,看向叶雪:“我走了,改天你们去我那儿吃饭,嗯?”
言罢,他挥挥手笑着离开,像一位再慈爱、宽厚不过的长辈。
叶雪早已没了胃口,拿起手中的电话:“廖生,把人带走。”
程立却径自用餐,似乎盘中的点心堪比米其林三星水准,引他一心一意地认真享受。
直到半分钟后他才接收到叶雪带着探究与不快的目光,却只是淡淡出声:“我会处理。”
该怎么处理?
程立推开房门,望着蜷在床畔的小小身影,一步步走近。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缓缓抬起的容颜。彼此目光交会,仿佛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程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在演戏?”沉默许久后,终于是她缴械投降。
她可以配合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她想起那次在翡翠酒吧,他忽然牵住她的手,明明还不熟,但那指间的灼热温度,仿佛她是他的掌上明珠。
他蹲下来看着她,看她一张雪白的小脸,虽然发丝凌乱,略显憔悴,但仍是漂亮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人,不应该来到这里。
她的命运,是顺利念完书,有一份喜欢并擅长的工作,同事友爱,上司器重。嫁给一个温柔优秀的男人,每天替他选衬衫、西服,踮起脚给他系领带,一起吃早餐,等到下班出门时,他已经开车等在路边。如此安稳一生,无忧无虑。
沈寻与他对视,猜不透那双深沉的黑眸里上演着什么故事。
终于,他低头轻轻一笑,那笑里是嘲讽,却不知嘲弄着谁。
“你笑什么?”沈寻沉不住气,问出声。
他静静地看着她:“笑你蠢。”
言毕,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她对着空落落的房间,失魂落魄。
“你喜欢她吧?”叶雪倚窗而立,指间的香烟已烧出半截灰,却没有一点吸过的迹象。
程立抽走那根烟,弹了弹烟灰,放到自己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袅袅青烟掩住他半边眉目,只听低沉的声音扬起:“你介意?”
一副慵懒的好嗓子,说着撩人的语句,叫人听得越发心痒难耐意不平。
“怎么会不介意?”叶雪伸手,掌下胡楂儿扎手,却让她流连忘返,更有真实感。
他不躲不避,侧首看她,一双黑眸似笑非笑:“不高兴了?”
“第一次知道你和她在一起,恨不得立刻跑到你面前。”叶雪嘴角轻扯,透露出一丝不快的心情。
“她之于你没有什么夺爱之恨,只是个因为工作认识的朋友。”程立拉下她的手,语气淡然。
“你睡过她?”
“是睡过。但那和过一辈子是两回事,不要胡思乱想。”他揉揉她的头发,声音温和,“我失去过你,不想再痛一回。”
爱这种东西,毒过海洛因,最怕拥有过,再失去。如果是那样,还不如不拥有。
叶雪依偎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听他稳健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就当声声许诺。
人人都只有一双手,一个怀抱,只够抓住眼前,其他的不过是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