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任说,癌症来的时候静静悄悄,不声不响,一旦长大,摧枯拉朽。
主任说,住院没有意义,她自己也想回家。老年人这种情况,都想回家。
主任迟疑一会儿,又说,运气好的话,能撑到新年。
他开出杜冷丁,告诉刘十三,按照恶化程度,前两个月她就很疼,撑到现在,已经不用管剂量大小,三小时一支,打在脊柱上。
外婆入院后,刘十三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王莺莺现在会多痛?
镇痛泵打完,她都痛到哀号。那前两个月,她做饭的时候,会有多痛?她在家等待的时候,会有多痛?
他不敢想,念头一起,难受得喘不过气。
主任最后说:“一次不能开太多,用完过来取。高蛋白开两瓶,吊命用。收拾好东西,去办出院手续吧。”
回到病房,王莺莺打过镇痛泵,睡着一会儿,醒了,小口吃着程霜剥的龙眼肉。
刘十三声音是哑的:“外婆,我们回家。”
王莺莺鼻下挂着氧气管,精神不错,听说能回家,开心地催程霜扶她起来:“早说不要进医院,耽搁几天,赶上下雨。”
她伸出胳膊,让程霜给她穿外套,“最怕过个脏年,地都扫不干净。”
刘十三用手掐自己大腿,心痛得不行,勉强开口:“我去办出院手续。”
他一出房门,王莺莺垮掉似的,身子一软,程霜赶忙扶她缓缓往后靠,王莺莺摇头,喘息着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她干瘦的手,抖着去抓程霜的手,说:“小霜,外婆知道你的事,我去找罗老师聊过天。”她把程霜的手贴着胸口放,用尽全力贴着,似乎要用苍老的身体去保护什么,说:“别怕,小霜别怕,你这么好的姑娘,老天爷心里有数的,不会那么早收你的。”
程霜眼泪哗地下来了。
她笑着说:“外婆,我撑了二十年了,医生都说是奇迹,你也可以的。”
王莺莺一只手握着她,另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泪:“外婆不成了,就想告诉你,你要喜欢那小子,是他的福气。你要不喜欢,就别管他,随他去,外婆留了钱给他,他能活下去的。”
程霜眼泪吧嗒吧嗒,王莺莺把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程霜发现手心也是湿漉漉的,外婆也哭了,那个耀武扬威的王莺莺哭了。
程霜抱住她,怀里的身体又轻又瘦,她哽咽着说:“外婆,你没事的,我们都能活很久的……”
王莺莺笑了:“知道了,傻孩子,那,外婆就不说谢谢你了。”
在女孩的怀里,老太太轻柔地说:“因为啊,一家人。”
回家后,王莺莺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她让刘十三取她照片,去年补办身份证拍的,说这张照片好看,头发梳得时髦,留着放大当遗像。
讲到自己好看,她口气还很得意。
头脑模糊的时候,刘十三紧紧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手心冰冷,一滴汗都没有。她会无意识地流眼泪,说天太黑,走路害怕。刘十三把家里的灯都打开,她还是说太黑。
腊月二十三,这几天莺莺小卖部都有熟人。年长的婆婶们知道,丧葬的事刘十三不懂,一个个自发地忙前忙后。刘十三守在卧室,大家奇异地保持安静,没有吵醒睡着的王莺莺。
街道办的柳主任告诉刘十三,他请了和尚,刘十三道过谢。
昏睡几天的王莺莺突然咳嗽一声,醒了,刘十三赶紧凑过去:“外婆,我在这儿。”
王莺莺瘦得皮包骨头,轻微地喊:“十三啊。”
“外婆,是我。”
“我的外孙啊。”王莺莺手动了动,刘十三深呼吸,弯腰,脸贴着她的脸。
王莺莺说:“我的孙媳妇呢?”
王莺莺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刘十三一愣,旁边程霜一直听着,这时候握住王莺莺的手:“我也在呢。”
王莺莺转动眼珠,看着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结婚吗?”
程霜说:“结的。”
老太太说:“什么时候?”
程霜说:“马上。”
王莺莺笑了,笑意只回荡在眼里。她松开刘十三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录音笔。她递不动,攥着录音笔,搁在床边。
王莺莺仿佛很累很累,咕哝出最后一句:“十三,小霜,你们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屋内哭声四起,一名和尚双手合十,掌中夹着念珠,快速念起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2
王莺莺腊月二十三走了,云边镇已经满满过年的气息。卖场放着《恭喜恭喜你》,街角孩童炸起零散的爆竹声,人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鲜艳,年轻人陆续返乡,笑容洋溢在每一张面孔上。
腊月二十四葬礼,和王莺莺有交情的,都来帮忙,人依旧少,快过年了,普通人还是害怕晦气。刘十三拒绝了一切仪式,他只想让王莺莺好好躺着,好好休息,好好在这个院子里,能平静地度过最后一夜。
腊月二十五火化,刘十三心中空空荡荡,一丝裂痕悄悄升起,疼得浑身都麻木了。但他没有哭,他和程霜忙所有的事情,他要挺住,不然王莺莺会骂他。他甚至忘记了,程霜也没经历过,女孩戴着黑袖章,咬着牙和他一起撑着。
腊月二十六夜里,飘起细密的雪花,清晨白了连绵的山峰,街道满布脚印。除了超市,只剩卖兔子灯的、爆竹店和腊货铺子营业。家家户户开了自酿的米酒,随便一个窗户,都会飘出来蒸汽和腌菜肉丝包子的香味。小雪带点冰珠,和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在小镇飘了一天。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程霜掀开刘十三家门口的白布幡,屋檐挂着白条,满院子的雪没铲,眼内全是一片白。正屋门槛后,花圈靠着台子,桌台上摆一幅老太太的黑白遗像,哪怕这几天日日相见,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明天除夕,也是王莺莺的头七。《天气预报》说,晚上暴雪,上山的路政府用护栏封了。但刘十三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整理灯笼,万一哪支蜡烛没有芯子,点不着。
雪太大,上不了山,挂不了灯。程霜知道,但没有劝他,无声地蹲在他身边,跟着整理灯笼。天黑后,程霜没走,和刘十三一起,肩并肩坐在灵堂前,守好最后一夜。
后半夜,程霜头耷拉在门框上,被冻醒,她起身,腿脚一阵酸,走到院子,一抬头,鹅毛大雪扑落,灯光中翻飞不歇,跌在身上也不融化。
刘十三坐在桃树下,默不作声,全身是雪,头发衣服白了,不知道已经多久。
程霜坐到他身边,没有伸手去替他拍掉雪花,默默守着,让夜空无数洁白不知疲倦地坠落。
慢慢地,院子里的两个人,变成雪人。
年三十,大雪封山,不能给王莺莺点灯,镇上的人陆续冒雪而来,灵堂前鞠躬。刘十三和程霜一一回礼,送走大家。下午两三点,就没人来了,毕竟是除夕,尽早表了礼,还要过年。
黄昏时分,天就黑了。路灯打亮飞舞的雪花,爆竹震天响。小孩子成群结队,提着花灯,到处拜年,到谁家喊一声新年好,就收到一个红包。欢笑声,劝酒声,阖家团圆有说不完的话,汇聚成河,流淌在云边镇的街道。河流绕开一个院落,院内白素在寒风中摆动。
刘十三轻轻抱住程霜,说:“谢谢,罗老师会等你的,总得回去吃个年夜饭。”
程霜摇头:“她说让我看着你,我不走,怕你犯傻。”
刘十三勉强扯下嘴角,说:“怕我去点灯?不可能的,封路了,这么多灯笼,我一个人怎么挂。”
程霜认真地说:“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她鼻子冻得通红,昨夜雪中坐了半宿,浑身湿了,也没回去换衣服,白天一个一个鞠躬回礼,这会儿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刘十三说:“会感冒的,你回去洗个热水澡,我就在这儿,不走。等你来了,我们一起把灯笼挂院子里。王莺莺那么厉害,看得见的。”
程霜哆嗦着往掌心呵了口气,点头说:“好,那你等我。”
3
弯腰钻过山脚的护栏,鞋子陷进雪堆,刘十三把一盏灯笼系在腰上,奋力拔出脚,电筒光柱随他吃力地动作,一阵乱晃。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爬山。
这条山路,他上下过无数次。春夏秋冬,山峦绿了又黄,他见到沿路不同的色彩。大雪纷扬,原来山白色的时候,每一步都那么艰辛。刘十三喘着气,膝盖以下湿透,心脏跳得飞快。他不能停,一停,羽绒服里的汗水会把人冰僵,刀割一样。
一脚下去,脚脖子就没了。身后的脚印,只能依稀看见十几个,一溜顺着山道,盖住只用几分钟。刘十三摔倒的次数都数不清了,从第二次开始,他解开灯笼,抱在怀里,怕被压坏。雪深不好走,一摔,陷进雪里,也滚不下去,只是整个人爬起来,太吃力了。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经没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动,自己喊着加油,挪一步拼尽全力。
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雪夜中,刘十三爬了七八个钟头。
刘十三踩到山顶的雪,鞋子不见了。他瘫了一会儿,艰难地起身,手脚冻得失去知觉,连续试了几次,才把灯笼挂在树枝上。
他喃喃自语:“王莺莺,我没本事点亮整条路了,就挂一盏,山顶挂一盏,你肯定能看见的。”胸口内兜几个打火机,还有一瓶火油。刘十三点着灯笼,卖灯的师傅说,这盏防风,贵五十。
微弱的火苗,跳跃在山巅,驱开一圈小小的夜,围着它四周,雪花晃悠悠。
树底下碎石块简单搭好,捡些粗细不一的树枝,浇上火油,刘十三点了堆粗糙的篝火。靠着树干,围巾包住脚,头顶就是随风摇晃的灯笼,刘十三昏昏睡着。
雪停了。
4
刘十三醒来的时候,被人紧紧抱着。天色蒙蒙亮,篝火熄掉,山巅寒风逼人,他揉揉眼睛,看见程霜扑闪着眼睛,浑身裹得球一样,正用一个小暖炉焐他的脸。
她笑嘻嘻地说:“我比你聪明,带装备了。在家我就知道不对,穿了两条秋裤才出门。果然,你上山了,还想骗我。”话出口,虽然她假装轻松,声音却是抖的。
刘十三拿过小暖炉,抓在手心,焐她的手:“很冷吧?”
程霜瘪着嘴,泪水从眼底漫上来,放声大哭:“太他妈的累了,呜呜呜呜,我爬了他妈的十个钟头,呜呜呜呜,鞋子掉了好几次,呜呜呜呜……”
刘十三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手冻得僵,不听指挥,擦得笨拙。程霜不管不顾,哭着喊:“外婆呢,外婆能看见吗,她能找到路吗?刘十三,我好难过啊,我怎么这么难过,外婆能找到路吗?你说啊……”
云的边缘带上金黄色,天际缓缓变亮,朝日从云间拱出来,霞光无声蔓延,翻腾的云海似乎就在脚下。
山顶穿破云层,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海浪涌动,雾气弥漫。岛上铺满白雪,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是海。”
“老家就这么好?”
“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望着这片山间的海洋,刘十三心想,我没有外婆了。是啊,以后没有人举着笤帚,满镇子追他。没有人一把掀开被子,拖他去吃早饭。没有人叼着烟,拍他的后脑勺。没有人擦着汗,在云边一家小卖部搬着箱子,等自己的外孙回家,一等就是一年。
眼泪终于滚出眼眶,努力压了好几天的悲伤,轰然破开心脏,奔流在血液,他嘶哑地喊:“王莺莺,你不够意思!王莺莺,你小气鬼!王莺莺,你说走就走,你不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