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的统治中心,最初在汝、颍、谯、沛一带,后来随着霸业将成,又为了避免皇帝和朝廷的影响,转而营建邺城的霸府。这许多年里,残破关中对曹操来说其实可有可无。
有钟繇坐镇在长安,使“朝廷无西顾之忧”,便足够了。至于关中所出马匹、粮秣、人丁,那是意外之喜,而非规划中应得的收获。
但关中无论如何,不能落到刘备手里。
此地山河四塞,民俗劲勇,西接羌胡大马之骁锐,南连巴蜀天府之富饶,刘备一旦据此,顿时便有先秦高屋建瓴之威,高祖深根固本之势。以此制天下,进足以胜敌,退足以坚守,纵有困败,其大业屹立不摇。
可他悲哀地悲哀地发现,随着自家势力的膨胀,曾经随同自己南征北战、亲眼目睹兄长和堂兄战死的曹子桓,却已经忘了外部的敌人有多么凶恶,而把精力投入在内部。在曹丕眼中,探察侯选、程银、张横、马玩那几个人的立场,竟比对抗刘备、马超还重要!
这简直荒唐!愚蠢!
在这样的乱世,部属忠心可靠与否,固然重要,却不是主君要关注的唯一方面。身为主君者只要保持强大,便是首鼠两端的天生叛逆,也会忠心不二;而主君一旦势衰,部属们拍着胸脯说自己忠诚,又能相信几分呢?
所以,对下属的试探不可少,却必须控制在一个极其有限的程度,绝对不应该为了试探下属而将软肋暴露在真正的敌人面前。曹丕这些年坐镇关中,本该想得明白,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所以曹操才将曹丕带到雒阳旧城的废墟间,他希望曹丕能明白失败者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还对曹丕说,此番西入关中,将使曹丕随行在侧。大概曹丕以为,父亲是让他时时陪伴身侧,仿佛宣示嗣子的地位。其实不然,曹操是要让曹丕再次见识见识沙场争战是什么样子,搞清楚自己将会面临多么强悍的敌人!
在曹军大举进入关中以后,曹操分派兵力占据多处要隘,凭借兵力的充实,保持整条战线的厚度和弹性,并在多个战场同时出击,不断牵扯刘备和马超的注意力。而他本人,则带着自己的儿子,带领麾下真正善战的精锐迅猛前行,直逼泾、渭之间。
这既是大胆的用兵,也是无奈。
因为曹丕的试探,导致刘备和马超大举出动,关中十将最后四人中的张横随即再度背叛了主君,与马超合流。这些年来,张横与侯选、程银、马玩声息相通,竭力维持着自身最后一点实力,竭力保持自身的半独立状态。
此前曹丕靠着阎行的努力压制他们,但如今这局面,谁晓得张横的叛变,会不会是一个开始?谁晓得侯选、程银、马玩那几个,不会有样学样?谁晓得素来忠诚可嘉的平贼将军阎行,会不会始终忠诚呢?
太多的不确定了,钟繇虽然擅于精微权衡,却也很难长久维持长安城中诸将的稳定。曹操以为,必须要让他们看见援军,看见魏公以十数万雄兵全力救援的决心和成果。
这个任务,看似是一支偏师突进,其实关系到整个战局的下一步发展,兼具军事、政治两方面的要求。
曹操思来想去,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他从来都敢下决心,于是以李典在名义上统兵,实际亲领本部精兵,直抵到十数万大军的最前端!
过去的十余天里,曹军主力滚滚向前,而曹操所部更沿渭水突进,毫不停歇。三天前,他趁着刘备所部夜袭失败,诸军后退重整的机会,乘隙突入到泾水和渭水之间。
过去两天,李典领兵在阳陵邑的外围固守,作出与马超所部酣战的姿态,同时,又在营中点燃烽火。
这烽火便是事前约定的信号,随着烽火燃起,长安城内、城外的信使俱都行动。他们沿着小路、沟壑,借着夜色和阴雨的掩护,在外者入,在内者出。这些人将使援军了解长安周边形势发展与变化,进而制定出新的方略;也使长安守军明确援军的到来,得以纠合人心,进而在战术上更紧密的配合。
诚如孙膑所说,善者能使我饱食而待敌之饥,使我安处以待敌之劳,使我正静以待敌之动。
此前刘备和马超固然从蜀中、陇右倍道远来,曹氏的主力部队出自邺城,也是十万火急一路长驱。但只要稳固控制从潼关到阳陵邑一线,则曹军就占据了主动。
阳陵邑在被摧毁之前,本身就是规模接近长安城七分之一的大城。曹操确信,只要能够稳固占据此地,则两座城池互相掩护支撑,局势似守而攻;进而能使整个关中成为销磨敌人血肉的磨盘!
但曹操却不曾想到,刘备的反应居然如此快捷。
灞水沿线每日里战况激烈,各处都说刘备主力屯集白鹿原,而以小股精锐反复争夺骊山,显然意图从侧面威胁渭水,进而切断曹军的补给。结果,他竟调动主力神不知鬼不觉地绕过了整片战场,突然杀到了阳陵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