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淮孤身去见万老夫人。屋子里药味浓郁,带着微微的苦涩气息。万老夫人躺在床上,虚弱地闭着眼睛,然而当软靴踩过地面发出的轻微声响传入她耳中时,她立即便睁开了眼,焦急地想要从床上坐起身来。边上伺候着的大丫鬟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往她身后垫了只软枕。
万老夫人大口喘息着,轻轻摆摆手,道:“你先退下。”
大丫鬟微怔,没动,轻声道:“老夫人,夫人临行前,特地叮嘱了奴婢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您。”
“下去!”万老夫人霍地扭头看她,皱着眉头喝了一声。
“是。”大丫鬟唬了一跳,这才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万老夫人呵斥了一声,则只觉嗓子眼里发痒,难受得很,背过身重重咳嗽了几声方才觉得舒服了些许。
桌上的灯散发着温暖的光,万老夫人的面容在灯光下柔和了下来,她望着燕淮,自嘲道:“瞧,这人老了一身都是病。”
燕淮靠近,俯身将她身后的软枕调了调位置,淡然道:“不是大病,吃了药好好将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祖孙二人,只这般瞧着,倒相处得十分怡然,同寻常人家的祖孙似乎并没有区别。然而他们到底,不是一般人。万老夫人又咳嗽了两声,忽地伸手抓住了燕淮的手腕,摇头道:“姥姥的身子,姥姥自己清楚。”
燕淮一愣。
小时候,祖孙二人较之常人更显亲厚,他倒总姥姥前姥姥后地唤万老夫人,只后来,却再不曾这样称呼过。
他努力泰然地道:“会好的。”
万老夫人失笑,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良久才松。
燕淮就在床沿边的椅子上落座,点漆似的眼睛盯着脚下的地砖看。
他生来同父母感情淡薄,因而时常不知该如何同人交好,故而但凡有人待他好过,他便记得牢牢的不愿意遗忘。外祖母待幼年时的他,如珠如宝,委实是含在口中都怕化了,他哪里能忘。
静默了片刻,他道:“娴姐儿想见见您。”
“娴姐儿?”万老夫人微怔,旋即反应过来,“啊……是如儿的女儿。”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带着病容的面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她说:“同你母亲生得可像?”
燕淮摇头:“不像。”
万老夫人面露可惜之色,随后凝视着他的眉眼,长叹一声:“你的眼睛倒生得同你母亲很像。”
寂静的夜里,这一声长叹绕梁不去。
“姥姥,一切都回不去了。”燕淮抬起头来。
万老夫人又叹一声,面上浮起一个凄苦的笑容,似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终于道:“是我错了……这些都是我的罪孽……”她不提万几道,却只伸手来拉住燕淮的手,道,“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姥姥,你要怪便来怪姥姥吧!”
窗外一阵风过,吹动树叶,飒飒而响。
万老夫人紧紧抓着他的手,急声道:“我跟你母亲已错了一回,你万不可再错了!”
燕淮原本只当她是在为他们开脱,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然而听到这一句,他顿时心如轮转,一刹那翻过了好几个念头,浑身僵硬地问道:“难道那些事都是真的?”
万老夫人蓦地噤了声,面露迟疑,嘴角翕动,却不发一言。
燕淮心下微凉,踉跄着站起身来,“庆隆八年三月进的门,十月便生下了足月的我,可是真的?”
“是真的。”万老夫人嘴角笑意愈涩。
燕淮苦笑,“所以这桩亲事原该是姨母的,也是真的?”
万老夫人忆起昔年往事,如鲠在喉,重重点头。
“您何必……”燕淮闻言,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万老夫人却忽然正色起来,一字一句地道:“我若不这般做,你母亲就只能死,你也只能跟着一块死。”迟疑良久,她终于还是说道,“你身上流着的,并非燕家血脉……”
轰隆——
似一阵晴天霹雳,燕淮被震得往后连退两步,左手猛地伸向腰间,死死握住生母留下的那块玉佩,深深硌入掌心,生疼。
万老夫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剩余的那半句话,因而支离破碎。
“你母亲是、是个胆大包天的糊涂鬼啊……”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