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斜斜照了下来,正巧照进了那个阴冷的角落。
身形单薄的少年穿着身万府小厮的冬服,佝偻着背站在墙根处,将头深深低了下去。日光落在了他肩头,他像是被烫伤了般跳了起来,飞快地又往阴暗的角落里藏得更深了一些。他脚上的鞋子重重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张皇地屏息听了会,没有听见外头有动静响起,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良久,他才悄无声息地从角落里缓步走了出来。一条腿先行,另一条腿拖在后头。那条腿受过伤,瘸了,再也好不了。他拼命地想要正常使用它,可不论他如何佯装如何努力,他走路的姿势仍旧是一高一低,跛着的。
正月薄白的日光下,少年的脸终于清晰地露了出来。
一道狭长的伤疤自他的眼角开始,划过颧骨,直至下颌处方止。若仔细去看,就会发现,这条疤还带是新鲜粉嫩的,可见上头结的痂也才刚刚脱落没有太久。
这疤乍然看去,像是被刀剑利器所伤,可其实却只是在口子锋利的石头上划破所致。但伤的程度,却一点也不比刀剑之伤来得轻。那种疼的滋味,他这辈子只怕都忘不掉了。
他尤记得当年摔断了腿后那锥心的痛意,可比起后来他经历的那些,那点痛又能算得上什么。
摔断了腿,还有母亲在,他可以放声呼痛可以啜泣,因为一切都有母亲替他扛着。可当他从挣扎着爬出废墟磕上了石头,硬生生在自己面上划开了一道近三寸的口子时,他连半个痛字也不敢喊。
他只能忍着,任由粗糙的砂砾碾磨过他的伤口,像是在往上头撒盐一般,疼得他差点咬断了舌头。
脚下铺着的地砖硬且冰冷,他一步步踏过去,想起的却是在兰羌古城里沿着漫漫黄沙,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的时候。
母亲曾同他说过,为他取名霖,乃是因为他是上天降下的恩泽。
这样的他,合该福泽绵长,享一世安宁。
他一度信以为真,觉得母亲的话是再真不过的了。他自小生活优渥,想要的东西只要是有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母亲也会想法子为他摘下来。可直到他跟随着形形色色的人,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这片土地时,他方才知道,什么狗屁福泽,狗屁安宁,他生来便是受罪的。
贼老天剥夺了他原本安然的生活不够,还要这般折磨他!
身着小厮冬服的燕霖咬牙切齿地走在万家园子的小径上,低声咒骂着老天。
说话间,他面上的伤疤被牵扯成一个狰狞的姿态。
他的肌肤更是呈现出一种历经风沙侵蚀的粗糙干涩,头发亦是没有丝毫光泽,枯黄得好似一把杂草。这样一个人,任凭是谁见着了,都不会认出他就是燕霖。
几年过去了,他的身量拔高了,身形却单薄伶仃得可怕。
他的眉眼间时而充满戾气时而又充满恐惧。
一阵风吹过,树上残存着叶片簌簌作响,他立时面色煞白,仓皇后退。
——活像只惊弓之鸟。
发觉只是一阵风,他长长松了一口气,继续谨慎地朝前走去。
他沿着小径一路走到了大舅舅万几道的外书房,门口当值的两名小厮皱眉看他,语气倒还是放得极和缓,道:“阿喜,国公爷正找你呢。”
燕霖很不耐烦这个名字,但在人前却还得忍着听着,只得飞快地胡乱点了点头,越过他们往里头见万几道去。
前些时候,他好容易脱下这身小厮衣裳,跟着大舅舅出了一趟门,谁知不过悄悄溜出去走了几步,便被大舅舅狠狠斥责了一顿,说他叫人给瞧见了。他却不以为然,他都成了这幅鬼样子,就算叫他自己起来照镜子,也觉得镜中之人陌生得可怕,谁又能认出他来。
但当大舅舅派了人出去收拾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慌张了起来。
大舅舅自小拿他当亲儿子疼,见他如此倒也觉得心中不好受,耐着性子安抚了他几句,说那人只是冲他的背影指了一指,兴许根本指的就不是他。但为了保险起见,仍要将人给处理了才好。
他这才勉强镇定下来。
结果谁知,明明是被派出去处理旁人的,那几个却反倒叫旁人给处理了。
他并不曾亲见那画面,却照旧骇没了半条魂,从此再不敢出门。
他进了书房,反身将书房的门重新关上,然后才朝着里头宽大的书案走去。
万几道就坐在太师椅上,闭着双目,像是睡了过去。
然而不等他走近,万几道倏忽张开眼睛,直直朝他看了过来,口中道:“你怎么又开始胡乱走动了?”
燕霖归来的事,是个秘密,就算是万家,除了家主万几道一人外,便再没有第二人知道。人多嘴杂,在谁也不值得信任的情况下,只有将事情瞒严实了,才有效。
“燕淮来了。”燕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从齿缝中挤出燕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