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在王家吃过一顿馒头就肉的中午饭,顾三又带她们上百货商店逛了一圈。
那一个个干净透明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着许许多多小地精从没见过的东西,漂亮的新衣服新裙子新皮鞋,包装精美的糖果,大块大块晶莹剔透的蜜饯,还有红红黄黄黑黑的小东西……她也不知道是啥,就使劲的嗅了嗅鼻子,“哇,好香呀!”
黄柔回头一看,见她直勾勾的看着柜台里的果脯。
“妈妈,这是什么好吃的呀?”她已经闻见味儿啦。
那晶莹剔透仿佛宝石玛瑙一般的圆溜溜方正正的小东西,就像一群调皮的小精灵在向她招手,快吃我叭,快吃我叭!
黄柔哭笑不得,这年代的果脯可不便宜,她摸了摸兜里的两百块,这是不能动的。剩下的钱都存银行里,也是不能动的。
她很想告诉闺女,妈妈没钱,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可嘴馋啥都想吃的年纪就这几年,过了这个阶段,等她真有条件的时候,她又不想吃了。
想吃的年纪没吃到,等能吃到的时候就没意义了。
她不得不摸了摸手腕上藏得高高的金镯子,不行的话让王满银问问黑市上,卖点钱改善一下闺女的伙食。正在长身体的小丫头,每天四顿还叫饿,老母亲都快被她吃穷啦!
“各称一斤。”忽然,顾三指着柜台里的果脯说。
幺妹晃了晃他的大手,“叔叔,一斤太多啦,要,要八两就行了哟。”
黄柔:“……”一斤和八两有多大区别?
“没事儿,吃完咱再买,称吧。”
售货员一扫方才看见他们穿着时的冷漠,勤快得不要不要的,生怕他反悔似的,迅速的称出四个胀鼓鼓的牛皮纸袋,“好嘞同志,一共十六块八毛。”
黄柔咋舌,抵她半个月工资了,“这也太……多了吧。”本来想说贵的,可好像北京的也不便宜,在石兰省这种不产水果的高原省份,贵也有贵的理由。
顾三眼睛不眨,掏钱。
幺妹接过袋子,整整四斤东西抱怀里,踉踉跄跄,像只护食的笨拙的小企鹅。
黄柔帮她接过去,打开其中一个袋子,是黄莹莹的薄片儿。她拿出一片递给踮着脚尖努力想要看清袋子内部的某只地精,“吃吧,小馋嘴。”
又拿出另外一片,踮起脚尖塞男人嘴里,“尝尝。”
她却舍不得吃,这么贵的零嘴儿,一片就是几毛钱呢,她省着点儿,能让幺妹多吃几天。孩子跟着她,受苦了。
小地精当然也舍不得一整块的吃,用牙齿咬了米粒大一点点,慢慢的嚼吧嚼吧,“唔……桃子味儿的妈妈。”
黄柔早闻出来了,是黄桃干儿,她小时候也吃过,但工艺没这么好,没有这种黄莹莹光洁透亮的感觉。
顾三拿了一块塞她嘴里,“你也吃。”
“我不喜欢。”
幺妹跑快两步跑到她面前,双手叉腰:“妈妈快吃叭,超好吃哦,你一定会喜欢哒!”
她真是太开心啦,嘴里吃着,眼睛看着,原来不止果干儿,还有许许多多好东西,一路走一路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饼干。”
“什么味儿的?”
“钙奶味儿。”
小地精似懂非懂,反正带“奶”字的那就好吃!她早看见一罐罐摆放整齐的麦乳精啦,还有奶粉,北京大奶糖……这些光看字儿就是好吃哒!
但她是一只懂事的地精宝宝,叔叔已经买了这么多酸酸甜甜的果脯,她不能再馋东西啦,下次叭下次叭。
眼看着顾三还要掏钱,黄柔忙一把按住他的手,“这么多够她吃很久了,别把她惯坏了。”
顾三皱眉,“我有钱。”
黄柔把眼一瞪,“胡说,有啥钱?”
她跟赵红梅经常来往,红梅啥都跟她说,他们供销系统的工资她非常清楚,以他的副主任级别一个月也就五十五,只不过福利好,只要供销社有的东西他都能便宜买到,优先买到。
可一个月五十五块,他县城公社村里三点一线的跑,光这辆边三轮的柴油就不知道要烧多少出去,另外还得生活吃饭,还有同事间的人情往来,每个月还给顾老太一点生活费……怎么可能省下钱?
更何况,他每次来大河口看她们,又是菜又是肉的买,不花钱?
黄柔觉着,得好好跟他谈谈了,钱不是这么造的,更何况打肿脸充胖子,他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顾三看着她板得老夫子似的脸,忽然就笑了,还无耻的凑她耳边,小声道:“回去就给你交账,别急。”
黄柔立马成了红番茄,不知道是他说话的内容,还是热气呼在她耳朵上,娇嗔道:“什么嘛,谁要你的账。”
“你要,帮我管账。”男人说得一本正经,郑重其事。
幺妹听见,“啪啪”拍手,“好呀,爷爷的钱就是交给奶奶管哒,还有二伯的钱也是交给二伯娘。”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还有杨丽芝爸爸的钱,也是交给她妈妈哟!”
黄柔气绝,这孩子说这些话暗示个啥呢?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事先教的,故意唱双簧哄人钱!
然而,顾三压根不会往那方面想,“好,我的也给你妈管。”
幺妹嘀咕一声,学着二伯娘收到二伯交账时的语气,“嗯,这还差不多。”
其实她压根不懂管钱是啥概念,就觉着这是“爸爸”们对“妈妈”们好的表现,像三伯不给三伯娘管钱,春芽姐姐就没钱买冰棍儿吃,所以她现在觉着三伯没以前好了。
毕竟,五岁的小地精呀,她开始懂事啦!
“走,给你买裙子去。”
百货商店都是卖成衣的多,直接卖布料的少。他还记着她看见杨海润那身紫裙子时的惊艳,在他看来,她皮肤比海润白,气质比海润好,更适合那条裙子!
黄柔不愿花钱,尤其是他的钱,几乎是被他们一大一小拖过去的。
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样的,非常不满意。
服装柜台的售货员觑着他们的打扮,大人涤纶衣裳军大衣,小孩倒是穿着裙子,可太贪吃了,一看就是家庭条件差没吃过好东西的馋娃娃,屁股也不愿抬一下,“小孩不许摸我衣服啊。”
幺妹扁扁嘴,“好哒,我不摸。”为了证明自己会乖乖的不乱摸,她还把两只小胖手交叉抱在胸前,小大人似的踱步。更何况,衣服在柜台后,她在柜台前,哪里够得着?
但她能感觉到,这个阿姨不喜欢她,她不能回嘴,不能多说话,她一定不会给妈妈和叔叔惹麻烦哒!
女人这才放心,转头说大人:“你们也是,买不起就别摸。”
黄柔不喜欢她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拽了拽身旁男人的手,“走吧。”
顾三有点恼怒,第一次带她们逛商店,还没发挥他一个大男人的作用呢,“确实,太丑了,配不上你。”
售货员:“……”
得,你媳妇儿美,那你去买美的去,有本事买美国的去!
他本来想带她买一身好的,找补找补面子,可奈何逛了一圈,都是非常老气的颜色和款式,还不如她身上的涤纶衣裳好看。
他想了想,“下周去省城买吧。”
“省城?”小插话精听见,立马道:“我能去吗叔叔?我好想菲菲的呀。”
“可以,但你得好好考试。”
“嗯嗯!”星期四就要期末考啦,学前班的期末考就是数数唱歌,对于小地精来说,闭着眼睛都能考满分哦。现在换成了徐大玉老师,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子,特别公平公正,对她也特别好,她喜欢上学!
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的牵着她,听她絮絮叨叨说徐老师的好,徐老师某一天下第一节课的时候肚子饿,给她两毛钱请她帮忙跑食堂买包子,还送了她两个呢!
两个大肉包子就将她收买了,收买得妥妥贴贴,从此以后每天下第一节课她就哒哒的跑过去,“老师今天肚子饿吗?我跑得超快哟!”
徐大玉回办公室一说,黄柔和陈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且,因为徐大玉该凶的时候凶,蔡明亮被她虎着脸打过两次屁股后,再也不敢揪幺妹的头发了,她现在特别开心!
“那改天把这个徐老师请家来吃顿饭。”顾三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
“不行,小徐不是那样的人。”又不是卫娜,因为没占到家长的便宜就觉着自个儿吃亏了,就要报复在孩子身上。
“公平公正的对待学生本就是每一个老师的天职,她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从心里感激就行,以后有能帮上忙的再说。”其实,她估计他们是没啥能帮徐大玉的,这姑娘虽然只说自己是阳城市人,从不强调自己的家世父母是干啥的,可看校长和蔡厂长对她的态度,应该差不了。
毕竟,这可是连蔡厂长家大宝贝都敢打的人呢!
顾三摸了摸鼻子,“嗯。”
逛完商店,幺妹有些累了,顾三准备载着她们回大河口,可刚上车,黄柔就说:“去城南自由市场看看。”
现在的城南自由“市场”已经没市场了,跟以前的人山人海比起来,现在只剩零星几个双手袖在棉衣袖子里的男人,慢悠悠的走着,看见好容易来了几个人,还是开边三轮的,立马一拥而上,“兄弟要啥?”
可一看顾三,浓眉大眼小平头,长得像警察不说,那一脸正气是藏也藏不住的。大家又忙退回来了,敢情把他当便衣了!
幺妹眼睛亮,指着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叫:“哥哥!”
年轻人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人也缩在大衣里,佝偻着腰背,愁眉苦脸,仿佛霜打的茄子,蔫头巴脑。
“哥哥,我是崔绿真呀!”
黄柔一看,这不小倒爷刘向前吗?大半年不见的他,又黄又瘦不说,还老了五六岁的样子。
哦不,在这小滑头身上,不叫“老”,叫成熟。
现在的他胡子拉碴,面黄肌瘦,看起来挺像二十五六的大小伙了,只是精气神没那么好。跟以前那个油嘴滑舌,风光至极的刘向前比起来,可不就是天壤之别?
看见她们,他眼睛先是一亮,后又闪烁两下,似乎是想跑,犹豫一下又走过来,“黄姐,小绿真,你们来啦?”
在看见顾三的一瞬间,他也跟其他倒爷一样害怕的往后退了两步。
黄柔哭笑不得,这滑头倒是精,“怎么着,犯事儿了?躲啥呢你?”如果真犯事了,那得远着他,谁知道他会想什么鬼主意,会不会连累到她们。
“没没没,姐你误会了,我可是根正苗红的,清白着呢!”刘向前下意识的就像以前一般拍胸脯保证,可拍着拍着,在黄柔似笑非笑的目光注视下,他只能讪讪的住手。
终究是他不地道在先。
虽说黄柔对他有意见,但她从未在幺妹面前抱怨过刘向前,从未流露出他们之间的不愉快,所以幺妹这小傻妞对刘向前还亲热着呢!“哥哥”长“哥哥”短的跟他说话,说她今儿逛商店看见哪些好东西。
刘向前也趁势跟在她们身后,缩着脖子说话。
顾三看了看他,冲黄柔眨巴眨巴眼,借口去一旁抽烟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果然,下一秒,刘向前就哈巴狗似的求黄柔:“黄姐,我先跟你道歉,以前的事儿是我不地道,我小小年纪仗着去的地方多,挣到点儿钱就飘了,我……”他先自扇耳光。
以前,确实是他年少轻狂了。总觉着见识的比别人多,看这些不如他的老家人就有点看不上了,做事只顾眼前利益,把人得罪了也不管,笃定这辈子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份儿……直到摔了个大跟头,才知道他爹说的话没错。
做事先做人,做人失败,做事也走不远。
暂时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现在的他无比清醒。
他要东山再起,就必须从头开始学做人。道歉是第一步的,想到这几年的起起伏伏,他扇耳光扇得不是一般的狠!
“姐,我不是人,我利用了你们的点子,我知道错了。”闭着眼,扇就完事儿。
幺妹被那清脆的耳光声吓了一跳,小声问:“妈妈,哥哥怎么啦?”
“嘘,你去那边找叔叔玩儿,怎么样?”
幺妹看了看她,又看看刘向前,哒哒哒跑过去了。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
“不够,不够,是我做人失败,关键时候没一个愿意帮我,哪怕搭把手的人也没有,是我自作自受。”刘向前几乎是哽咽的说,那些曾经自以为是的瞬间,现在都尝到了恶果,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并非单为对不起黄柔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