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外春雨潇潇,亭内悄然无声。官家看着眼前行着跪拜大礼,仪态无懈可击的两个少女。
左边一个身穿鹅黄对襟牡丹纹半臂配杏红旋裙,秾纤合度,仪雅端方。右边一个穿藕色对襟海棠纹半臂配丁香色旋裙,轻云笼月,仙姿玉态。两人都梳着双丫髻,带着小巧的珍珠花冠。一时也看不出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免礼,你们两个和阿予都是姐妹相称,莫要拘束,抬起头来吧。”官家柔声道。
六娘和九娘齐齐应了是,微微将头抬起少许,依旧垂眸看着前面放着矮几的地面。九娘留意到官家的矮几下随意搁着一双腿,竹叶暗纹的白绫袜松松的半褪着,两只石青色僧鞋歪在一旁。九娘留意到那微露出来的小腿格外纤细,怕还没有侄子孟忠厚的粗,心里一跳,立刻收回了目光。
“三弟你看看,可分得清哪个是六娘哪个是九娘?”官家笑着问崇王。
崇王叹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曹子建诚不我欺也。两位佳人,看似年龄相仿,子平看花了眼,分不出来。”
官家笑问:“你们两个,哪个是六娘?”
六娘平举双手齐眉,一拜到底:“孟氏六娘参见陛下。”
官家点了点头,气度雍容,言语自如,不愧是梁老夫人亲自抚育长大的。
“我记起来了,你是有品级在身的,封号还是娘娘亲自赐的。淑德啊,娘娘要宣召你入宫做慈宁殿掌籍女史,你可愿意?”
六娘微微一顿,再拜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内,八方以外,皆沐王恩。娘娘有所差遣,孟氏莫敢不从,自当尽心尽力。”
她的声音柔和中带着坚定,最后一句,略带了些微颤抖。官家满意地点了点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呢,也不容易了。想了想,又问道:“甚好。若你在宫中做事,上司的德行有失,淑德你该如何?”
“自当犯上进言。”六娘毫无犹豫。孟存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苦。官家虽然问的是上司,可言下之意恐怕指的是站在亭子门口的那一位。为妻者,当以夫为天,为臣者,当以君为天。唉!阿婵这孩子就是太过顶真死板了。
官家扬了扬眉,有些意外:“哦?你不怕上司为难你拿捏你责罚你?”
“怕。”六娘眉眼不动,面色自如。
官家失笑道:“倒是个实诚的孩子,那你为何不明哲保身?”
“六娘幼承庭训,有幸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虽身为女子,却也知道君子之怀,蹈大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比起被责罚,六娘更怕自己成为小人。”六娘温声答道。。
“那若是娘娘有错,你可还会进言?”官家笑容不减,继续问道。
六娘犹豫了一下:“娘娘行事,非常人可揣摩,对错是非,更非常人可判定。六娘只知若非德行有亏,小疵不足以妨大美。”
“掌籍一职,在二十四掌中排第五,可见娘娘甚信任你的才学。孟氏族学,扬名天下。之前我也见过孟氏女学出来的张氏,考校过一番,确实才情兼备,也配得上五郎。淑德你说说,这天下百姓心中,什么最为重要?”官家招手将赵栩唤了过来,指了指崇王。赵栩跪在案几边上,替崇王倒了一盏茶,将他面前的酒盏挪开,又弯腰替他将那两只僧鞋套上。
崇王笑着摇摇头,看向眼前的孟六娘。
六娘心中甚是为难,思忖着该如何作答。答不好,官家也不可能违背太后的意愿免了自己进宫,还丢了族学的脸。她虽然一贯平和不争,可要在父亲家人面前,显得不如张蕊珠,她却也不愿意。但若是答君王或朝廷,却也未见出色。
这时身边的九娘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轻轻动了动。六娘眼角见她手指微动,离裙一分,直指地面,顿时明了。
赵栩眼皮微抬,将九娘细微动作尽收眼底。
“陛下,天下百姓心中,以田地为最重。”六娘语气不变,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气。
孟存和苏瞻都面容一肃,心中对太后更添了敬佩。
官家轻笑道:“难道我这大赵帝王,在百姓心中,竟然不比这几亩薄田重要?”
孟存眼皮一跳。苏瞻嘴角微微勾起,甚是期待。
“《史记》有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自始皇帝一统天下,千年来朝代更替,帝王轮换未断。六娘没有见过百世千世传下来的基业,可中原大地,无论分成多少国,这土地,纵然因涝灾旱灾兵祸荒废一年两年甚至十年八年,始终还是会有人去耕种去收获。所以百姓心中最重的,六娘以为,一餐饭而已。”六娘的声音,清澈平静。
官家哈哈大笑起来:“说到食为天,我也饿了。和重,今日倒要看看你今天准备了什么。”他看看赵栩,又看看六娘,甚是满意,就招手道:“太初,来这里。”
陈太初行至案前,躬身行礼。
官家看看陈太初和九娘,两人看着的确十分相配,问道:“九娘是忠义子孟叔常的嫡女?你母亲是和重的表妹?”
九娘行了拜礼:“禀陛下。民女生母林氏,乃家父侍妾。民女蒙嫡母不弃,记为孟氏嫡女。”
赵栩听她不卑不亢的声音,直接说了自己的出身,心里的苦涩更浓。
官家有些吃惊,转念想到孟叔常乃是阮氏所出,却庸庸碌碌无所成就,不由得皱了皱眉,语带可惜地感叹道:“你父亲——唉,你能嫁去陈家,倒是个有福气的。等礼成了,太初,你便上书替孟氏请封吧。”
九娘眉头微微一动。赵栩薄唇紧抿,正要发声,一柄宫扇忽地压在了他手上。他侧过眼,见三叔崇王正微微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