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蒯彻。”
蒯彻家住范阳城郊,单家独户,他才进家门,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冷冷道:“你违反挟书律,私藏了这么多禁书。”
却见他家院子内的梨树下,一个白发老翁盘腿坐在地上,树下埋藏的木匣被掘了出来,里面是数十卷竹简,老翁正在晓有兴致地翻看……
“安期生,你这老朽。”
蒯彻却不怒反笑:“名为做客避难,实为窃贼,这都被你找出来了。”
那坐在院中的老者,却是在胶东郡芝罘岛上以寻仙之事说秦始皇帝,后方术士被坑,被列入通缉名单的安期生……
安期生与蒯彻是旧相识,十多年前,蒯彻游历齐地,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被仇人追杀的安期生。也只有他知道,这个号称“神仙”的人物,其实只是个衰微的老朽,别说长生不死了,被仇家用剑刺了,也会血流不止,苦苦哀求自己救他一命,只是事后又摇身一变,装神弄鬼,号称自己剑戟不入。
如今方术士遭殃,安期生也被牵连,齐地是呆不下去了,只能跑到燕地来,在蒯彻这旧友处暂避一时,关于秦朝上层的事情,多是安期生告诉蒯彻的。
这几日蒯彻外出,安期生在他家百无聊赖,走到梨树下,将陈年堆积到了落叶拨开后,发现下面的土是翻新过的,便心中一动,试着掘了几下,还真找出了蒯彻的小秘密。
这些书还真是百分百的禁书,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讲的都是过去几百年间,纵横策士的策谋故事。不同于诗书等被收取删改编篡,这些教人玩权谋诡诈的纵横家言一旦暴露,非但书要被烧,蒯彻本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蒯彻走了过去,将那些书一本本拿起来翻阅,嗟叹:“生不逢时啊,这些书目,本可大放异彩,如今却只能封于匣中,藏于地下,不为人知。”
“你蒯彻也与这书一样,生不逢时,故才去向公子扶苏进言?”
安期生背靠梨树笑道:“但我不相信你真想去辅佐那扶苏,将他当成你的梧桐枝,说说罢,你这诡诈策士,打的究竟是何主意?”
虽然蒯彻出门只说是“访友”,但近日公子扶苏帅兵驻扎范阳,他去作甚,安期生闭着眼都猜得出来。
只猜不透,蒯彻做这一切的真正目的。
还有,他究竟在为谁做事。
蒯彻却不立刻回答,在屋内搬出了一坛梨酒,给安期生满上后,相对而坐,笑道:“买卖有来有往,各取所需,你若与我说说,汝等方术士的打算,我便告诉你我的目的。”
“我?”
安期生完全不似芝罘岛上的神仙模样,无奈苦笑:“你见过我几欲丧命的场面,我只是一个故弄玄虚,假装仙人混口饭吃,但这谎话却越说越大,最后不得不继续演下去的老朽。”
“不止是你。”
蒯彻却问到底。
“卢敖、韩终、侯生、徐福等辈,他们接近秦始皇帝,又有何目的?”
安期生沉吟了,方术士事败,被杀的被杀,逃亡的逃亡,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侯生一心长生,贪的是皇帝的资助财富,让他炼成真丹;韩终乃韩公族,本就和郑国一样,乃韩之间谍,欲为韩复仇,只是迟迟没找到机会动手;徐福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他希望诓骗皇帝,带着童男童女远走海外,他日不失为一方诸侯……”
虽然这个群体聚拢在一起谋划,但他们的目的,却各不相同。
“至于卢敖?”
安期生饮了一口酒,笑道:“卢敖此子倒是野心不小,他希望能以方仙道迷惑皇帝,进而控制他的言行,远离群臣,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听方术士之言。如此,他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国之大巫,以替皇帝求仙之名,掌控权力,操持天下!”
“隔断皇帝与群臣,从中取利?野心当真不小,只可惜,汝等棋差一招,在胶东功亏一篑。”
蒯彻对方术士不乏嘲笑,安期生则盯着他:“我说完了,你呢?你的图谋,恐怕也不小吧!”
蒯彻叹息道:“我哪有什么阴谋,只不过是听闻公子扶苏一路上来,与兵卒同衣食,深得士心,哪怕是对秦恨之入骨的赵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公子颇为仁慈。”
“我以为扶苏胸有韬略志向,在故意收买人心,便去见他,若可辅,则进言兵略,博得他信任,留在其身边,作为其谋主。以我所学的奇策异智,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此横之能也;扶急持倾,转危为安,运亡为存,此纵之能也。以纵横之术,助他在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为帝王,也算不负平生之学。”
蒯彻学的是纵横之术,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学派,但在秦朝一统后,彻底没了用处,日渐衰微。
“但见到他本人,听其言谈,我才发觉,此子真乃朽木粪土,不可为器,不可上墙!与兵卒同衣食,不是什么收买人心,而是妇人之仁,没怎么讨好赵卒,却让秦卒难堪。”
“更愚蠢的是,他手中有剑,却将剑柄递给别人,剑尖朝向自己,寄希望于父子孝悌。悲呼,虎狼之心的秦始皇帝,怎么生了这么懦弱的儿子,空有仁名,却无法成事,吾等纵横之士,最看不起,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于是。”
蒯彻抬起头来,笑容阴损:“既然他注定飞不起来,不可辅佐,那我便索性出个糟糕主意,推他离悬崖近一些。”
听完蒯彻的主意后,安期生哈哈大笑:“你果然是恨不得置扶苏于死地啊!不管他纳与不纳,只要今天的事传出去,传到皇帝耳中,你的离间之策,便算成了。”
蒯彻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离间君臣父子,当然没那么简单。但皇帝与公子,名为父子,实为君臣,非寻常人家可比。俗谚道,近则亲,远则疏,皇帝出巡常年不带扶苏,如今扶苏远征异域,一年半载不得归,你以为少了我,咸阳就没有谣言谤书么?其余公子,就没有争一争那宝座的心思么?我只不过是为其,添点料而已。”
“皇帝听闻自己在外为将的长公子广收燕赵士人之心,更有谋士投靠,为其出谋划策,心里难道就不会有个疙瘩?日积月累,或许就会离心离德……”
如果说,蒯彻刚开始,的确只是想看看扶苏是个怎样的人,能辅则辅的话,在扶苏将他赶出来后,蒯彻就迅速改变了想法。
安期生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这蒯彻前一刻,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想要辅佐扶苏,让他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么?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置只他于死地了!
殊不知,这群纵横策士,与寻常人相反,不是脑袋随屁股,而是屁股随脑袋……
“你果然巴不得秦乱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