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黑夫作为李由属下的“别部司马”,率三千人南征豫章。
他将这趟长达半年的征途,写成了三卷《南征记》,里面的字句虽然朴实无华,但内容却十分详实。到黑夫婚后,曾向秦始皇献上此书,为的是阐述南征无利可图,且困难重重,以免自己的部下去岭南那炎热可怕的绿色地狱送死。
秦始皇记得那书中对南昌等地的描写:
“自番阳、余干以西,百里内杳无人烟,无城郭田亩,亦少见越人部族,更无开阔大道,所至之处,唯平林丛昧,需且伐且行。行百余里,至赣水,此水贯穿豫章,南北绵延千里,汇入彭蠡泽……”
“臣于赣水下游择地筑城,当地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禽兽之声,杂响其间。野牛、野鹿以千百成群,聚于此地,又有竹坡,亦绵亘数十里,其间竹节相间,生刺笋,味至苦,有赣巨人出没其间,掠人而食……”
总之,就是一片蛮荒景象,黑夫等人在此建城,真可谓平地起高楼,除了自然莽丛外,当地还有让人闻之色变的“水蛊”之疾,不慎染病后没有救治的办法,只能慢慢衰弱死亡,所以才叫“江南卑热,丈夫早夭”。
可现如今,距离南昌建城,已是七八年过去了,九月初,南巡至此地后,秦始皇却发现,南昌已经和《南征记》的描述的莽荒之地,全然不同!
给皇帝留下第一印象的,是便利的水上交通。
他的庞大随行队伍,乘坐舟师大船,渡过大江,漂在在彭蠡泽上。却见从“湖口关”驶出的船只络绎不绝,有的东行去淮南会稽,有的向西到衡山、南郡,皆满载货物。
运出去的,是深褐色的红糖,运回来的,则是农具、丝布等豫章无法自给自足的生活必需品,关隘收过路的税都收的盆满钵溢。
据说这个关隘,是七年前,一个叫“赵佗”的楼船军吏提议设置的,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眼下不论进出豫章,走水路都十分方便。
在敷浅原靠岸,眺望庐山景色后,豫章郡守、郡尉亲自跑来迎接,引领皇帝车驾,向南而行,渐渐靠近了南昌城。
道路是按照驰道标准修的,据说这还是很多年前,黑夫结束征战,卸任番阳令时,对继任者的嘱咐,说什么“要想富,先修路”,至少要把南昌到敷浅原的路修起来。
“话糙理不糙。”
黑夫留下的这句话,把皇帝逗笑了,在全国修筑驰道直道,也是他一直坚持的事,只有将天下用途道连接起来,它才能真正一统。
这条路,虽然只是简单的土路,却夯得很平,没有想象中的颠簸。
沿路数里开外,是炊烟袅袅的里闾,里闾周边,则被水田包围,。下稻谷已收,田里只剩下一捆捆稻草,一二孩童还在田边捉黄鳝——据说豫章水里,各种鱼鳖虾蛤到处都是,随便撒一网,就能得到满满地一把,所以本地扬越人不必终日辛劳,也能轻松填饱肚子。
总之,所见所闻,与黑夫《南征记》大为不同。
但皇帝并不认为黑夫在书中胡扯欺骗他,因为这些农田里闾,都仅在道路附近才有,视野延伸到十里数十里外,看到的依然是莽莽丛林,有时候路过河流,岸边甚至能见到张开血盆大口,晒太阳的大鳄鱼……
在豫章,人的力量还很渺小,自然只退让了一点点空间。
但这已经很不容易,此地能从荒服变成膏腴田地,皆是数千屯田兵,加上南郡移民苦耕的结果。
不过,这一路上,秦始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连绵不绝的甘蔗种植园。
九月初,农忙已毕,却是甘蔗长势正盛的时候,它们高丈余,像是芦苇树林,却规划整齐。黔首们在地里干活,做最后的锄草施肥。那些黑皮甘蔗粗壮结实,当地人唤作“黑夫蔗”,再过两个月,就能收割了。
豫章郡守禀报秦始皇,豫章虽有桑麻之利,但数量仍少。除了五谷外,最主要的作物,便是从南郡传过来的甘蔗了。
因为豫章湿润炎热,春夏时,甘蔗地甚至不需要灌溉,到秋冬,才需要照料一二,所以当地人便在秋收前忙活稻谷,秋收后忙活蔗田。
“自从去岁糖坊官营,糖专卖后,糖价见涨,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点甘蔗,官府腊月前收走,到春耕农忙前,又会雇人榨汁,这一来二去,百姓也能得些钱帛,用来缴纳口赋……”
豫章郡尉殷通是个很有表现欲望的人,立刻就为郡守补充。
糖专卖,这是少府去年出台的新政策。经过近十年的草创发展,糖业已经成为牟利仅次于粮食、盐铁、酒的大宗贸易。
正值朝廷财政困难,为了筹备这次大巡视的钱,为了维持长城、骊山、张掖拓边的巨大开销,秦始皇同意少府实行糖专卖——将南方各地的糖工坊纳入官府旗下,统一向百姓收购甘蔗,榨糖售卖,以享垄断之利!
但在实行过程中,也有所区别,对会稽、九江、东海郡楚人贵族的糖坊,是简单粗暴的强行没收。
但对南郡、豫章、巴蜀的糖坊,或由地方财政出资购买,或容许糖坊主摇身一变为小吏,继续经营,只是从为自己挣钱,变为也替官府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