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家小院回大观园,过大主山的时候,贾宝玉特意往上走了几步。
看见蘅芜苑的院门没关,便跨步走了进去。
整个蘅芜苑静悄悄的,只有院门下一盏不亮的油灯笼孤零零的燃烧着。
迎着淡淡飘飞的雪花,走过假山凹石,来到正屋前。
正屋内正常亮着灯,明亮的光线透过单薄的窗纱,印射到走廊的柱子和院内的假山上,照亮那层层匝落下的雪花,格调显得尤其清冷。
贾宝玉心想,湘云素性是个爱热闹的,宝钗一走,连带着把自己的丫鬟也带走了,让本来就人气不足的蘅芜苑越发冷清,也不知道湘云丫头能不能适应。
走上台阶,掀开门帘进去。
里面果然比外面暖和生动许多,而且连陈设都和以前一样,看来宝钗并没有将她的东西搬走。
许是听见门口的动静,丫鬟翠缕从里间探着脑袋出来,瞧见贾宝玉,顿时吃了一惊,就要行礼。
贾宝玉摆手制止,并用眼神询问湘云是否在里面。
翠缕看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贾宝玉便越过她,往里间走去。
宝钗素喜简洁,她的卧房也是如此,但是看得出来,宝钗走后,湘云私自做主给做了一些改动。
桌子、熏笼、被子这些原本不应该挤在一起的东西,此刻也大咧咧的挨在榻前。
蘅芜苑是没有烧热炕的。不难想象,这丫头一定是坐在熏笼上,裹着被子看过书,渴了饿了就吃旁边桌子上的茶水点心,困了就一头栽倒在榻上困觉。
贾宝玉眼中浮现一抹笑意,似乎已经看见这么一个既好动又惫懒的丫头在他眼前做着这些事。
目光转移到架子窗下,那是书桌的位置。
此时书桌两侧各摆放着一张烛盏,在书桌前,一个身穿大红色毛绒绒襦裙的小小人儿,正聚精会神的伏案作业。
时而手臂挥洒,似在奋笔疾书,时而又低头咬着毛笔后头的挂钩线,似在苦思冥想。
贾宝玉走过去,果然一张不小的书桌,此时已被散乱的纸稿铺满,大约可见主人已经写了不少的诗词之作。
随意看了二三首,贾宝玉不由点头。
果然不愧是大观园内才思最敏捷型的选手,哪怕是还没有正式出炉的手稿,也颇显才情文华。
虽不免还是有些小女孩家的求美穿凿,但是文思和立意,俱是别有一番境界。据贾宝玉看来,纵然是外头寻常的秀才举人之流,也难以在诗词一道上,追及这个才不满十三岁的小姑娘。
湘云正在诗词的海洋中愁思冥想,忽觉身后有异,偏过头来,不由惊异出声:“二哥哥,你来啦?”
惊喜的声音一出,又循着贾宝玉的目光,立马转身趴在案上,手臂挥圆,全力将桌子上的稿件收拢到自己胸前压着,一边道:“二哥哥你耍赖,这是我明儿要用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提前看我的……”
“呵呵呵呵。”
贾宝玉轻笑出声,道:“明儿我是东道主,我连诗题都没有出,你怎么就敢提前打小抄?就不怕最后全对不上,白费一场功夫?”
湘云哼一声,十分坦荡的道:“便是为了应景,明儿的诗题左右不过是雪、梅、海棠之类的,我就提前作这些,大概也是压得中的。”
贾宝玉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一边坐下,赞道:“真是个小聪明,看来我得把准备好的题、韵这些都给改了,都改成偏的,叫你一个也压不中。”
湘云顿时翘起嘴儿来,苦大仇深的瞪着贾宝玉。
翠缕见自家姑娘发现了贾宝玉,这才倒了一杯茶水进来奉给贾宝玉,等退下之后又特意猫到门口,偷偷瞧了一眼廊下笔直侍立着的女护卫。
想了想,重新倒了一盏茶出去,到那女护卫的面前,低声喏喏的道:“护、护卫大人,请喝茶……”
陆诗雨竟不想这个小丫头这般怕自己的样子,不过看见那透过茶碗盖子仍旧冒着热气的茶水,心里也是一暖,笑着接过,并道了一声谢。
陆诗雨本来就是花魁级的女子,拥有摄人心神的勾人眼神,且如今作护卫装扮,更添几分英气,这一笑,顿时令翠缕都看得呆了一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脸蛋一红,埋下头道:“外头飘着雪花,好冷的,护卫大人进来暖暖身子吧。”
陆诗雨闻言,心想贾宝玉最爱在他姐妹们的屋里逗留,每回不知时间长短,自己确实没必要一直在外头吹着风等他。另外自己对外人冷僻,不过是为省麻烦,这小丫头懵懂可爱,倒是不防与她深聊浅交一番。
这些大观园里姑娘们身边的丫鬟,定然知道许多自己不知道的关于贾宝玉的过往趣事……
“好啊。”
陆诗雨展颜一笑,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牵起翠缕的手来,往屋里走。
翠缕被这突然的明媚一笑弄得差点再次失神,等回过头来,她们已经进了屋里,来到了与正屋相对的另一侧的茶水间。
再三打量了一番陆诗雨的容貌与身量,翠缕心里暗暗可惜,怎么护卫大人竟是个女儿身呢,她要是个男儿家就好了。
丫鬟与护卫,很般配的呢……
正屋里,湘云将自己辛苦得来的杰作全部整理起来藏好,回头警告贾宝玉:“我不管,反正你看了我的,明儿你要是故意让我压不住题目,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贾宝玉莞尔:“那干脆我特意照顾你,把题目都设成符合你作的那些可好?”
“那也犯不上,你只原来怎么想的就怎么弄好了,只是不许欺负我就好。”
湘云对自己的作诗能力很自信,才不要作弊令贾宝玉看轻。
贾宝玉立马竖起大拇指,笑道:“枕霞旧友为人清正,高风亮节,令在下实为钦佩。”
湘云一下子被逗笑,又有些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就问贾宝玉做什么、从何而来等语。
待从贾宝玉的回答中听到王熙凤,不免又追问她来。
“唉,凤姐姐也是个命苦的人,如今连娘家都没了。琏二哥哥真可恨,竟定要与凤姐姐和离!”
贾宝玉一听湘云这话,便知道湘云是入了“物伤其类”的境地。她如今也是没有家的人,只能寄居在贾府。
虽然自己中间牵线,改让忠靖侯夫人担起抚育湘云之责。
但是据后头看来,湘云也并不大愿意。
如今他和贾母皆在贾家还好,等有一天他搬回了皇城,贾母老太君也驾鹤西去,湘云当如何?
这些问题,湘云肯定是想过的。
因此,看见湘云神色低沉下来,贾宝玉便颇为心疼。
他悄然将凳子往前挪了挪,然后将湘云娇小的身型抱在怀里,道:“你不用替她担心,你凤姐姐是个强势的人,在哪都吃不了亏的。再说姨妈也不是你婶婶那样刻薄短视的人,难道她还会苛待你凤姐姐不成?”
湘云点点头,然后才发现贾宝玉已经抱着她,未免有些脸红心跳。
又听贾宝玉提及她婶婶,自然又想起以前在保龄侯府受的一些委屈,对比此时在大观园内,受贾母和贾宝玉等人呵护宠爱,每天快乐无忧的日子,真是无比心酸,不由落下感怀的眼泪。
“怎么就哭了?”
贾宝玉低头,用拇指给湘云拭去眼帘下的眼泪。
温和的语言,温柔的动作,令湘云百感交集,反身一下子扑进贾宝玉怀里,呜唔哭道:“爱哥哥,你们会一直对我这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