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加福有乃父萧战之风,讨喜的时候固然好,强横的时候也一样人见人怕——虽然都知道正确名称叫“让着她”。
萧晗缩着脑袋满面后怕,太上皇一面笑着他,一面把酒悠然喝下。
这个中秋节是他平生最寒酸的一个,但滋味儿是最浓的一个。
没有琼浆玉液,甚至鸡鸭鱼肉都不全。没有知心臣子,彩袖宫人。只有一轮明月挂高空,把花草照亮,是最好的装饰,却有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
望着客人们吃的狼吞虎咽、香甜无比,沉甸甸直到太上皇等人的心里。
什么样的人最穷苦?是他们,他们是最穷苦的人。没有家不算最穷苦,可以再成一个家。没有活计不算最穷苦,可以再寻。没有寻活计的想法。就像种子明明可以发芽,它却宁愿死寂。这才叫最穷苦。
太上皇觉得自己一路行来,貌似帮了几个路人,炸了块自以为了不得的石头,给附近的人寻到水。和今晚面对客人们相比。帮他们重寻挣钱的门路,好似帮着种子发了芽,这是自出京以来,头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
他的扬州抢手铺子没有给错,黑加福等人都有资格拿。为这些人寻个做事的门路,是由黑加福等人率先提出来。
那是几天前,黑加福、袁乖宝小夫妻、袁征袁律沈晖和小小龙氏兄弟中最小的几个回来。带队的是小十和上官云重。
黑加福从来要抢着说话,抢着办事情,抢在头一个:“老太爷,我们今天又散了一百个馒头。”
馒头是四喜姑娘蒸制,比外面的又大又实在。散馒头的事儿,就给小些的孩子们露脸。
太上皇记不起自己当时做什么,只记得露出微笑,夸上一声:“不错,越来越好呵呵。”
还真的越来越好,袁征没忍住抢了话:“可他们好些人能干活啊?”
征哥是弟弟,黑加福小脸儿不算太难看,也没有如对大弟一样拌嘴,只等袁征的话说完,急急忙忙接过话头,一个人把话全说干净:“就是嘛,我们给了好几天,发现这城里的乞丐好些高高大大,不是老人,也不是让丢弃的小孩子,为什么也讨饭?”
安书兰插了一句:“小孩子让丢弃真可怜,我们都不会让丢弃。”除此以外,别的人没有插话。黑加福说下去:“给他们找活儿做吧,等咱们走了,他们也不用再讨饭,不会让大户人家的狗咬。”
施舍人学会这一件,大户人家的狗最爱咬讨饭人。
拍着小胸脯,黑加福显摆:“等我回家去,让我家的狗不咬人。”
太上皇让逗笑:“不咬人的狗还养它做什么。”随后就和孩子们商讨起来。没商讨一会儿,意识到这是件大事情,把太子和齐王世子、萧烨萧炫也一并叫来。
太子和齐王世子也即刻发现这事情有意义。
有些讨饭的来自年年遇灾的地方,他宁可讨饭也不愿意在风调雨顺的好季节回去。因为下一个季节不见得就好。
本朝收个伙计招个打杂的,大多要有个中人担保。往铺子里学徒,更要可靠的中人才行。讨饭的人在本城不认得人,很难寻到担保。
结果呢,就是都流落到繁华城池里,因为这里有钱人多,给吃的多,给钱的也有。长久以来,养成衣食不用担心,也就沉溺其中。
讨饭,总不是正经事情。一下子给许多陌生人担保,也只有太上皇一行能办到,肯去办。
别的官员,别的衙门,专司专职,他想不到这里。官府对乞丐,平时不管,过年过节大多以驱散为主。
黑加福就又得意了,她带回来的话题老太爷重视,命太子也重视。太子和齐王世子跟着一起去散馒头,把老实本分的问了话,问他们愿不愿意不讨饭。说愿意的是今晚主要的客人。
眼见得从明天开始,又有一些百姓衣食自足。虽然他们的数目占全国总人数中的微不足道,但太上皇陶陶然的呷着酒,盘算着给皇帝写的信里怎样下笔,才谦虚而又浑然不放心上。
不过就帮几个人有个一生一世的营生,不过如此,这没有什么可得意的。太上皇笑容满面的又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又一杯酒,又一饮而尽。
……
月上中天愈发可赏,镇南王府安排下人在远处吹起笛子,遥遥的清越拂得水面更明。
萧智打起哈欠,宝珠抱到怀里哄他睡。却只是烦躁:“特特接”,小嘴儿撇着。
宝珠嫣然:“我们还记挂着接彻哥呢。”就对镇南老王说告辞。老国公夫人也就说走。宝珠说不必,请她带着如意、苏似玉和好孩子再说说话。老国公夫人不肯,说如意和苏似玉平时管家辛苦,让她们多玩会儿,她陪着宝珠去文章侯府接韩彻。
龙显邦陪着回去,正好是送宝珠的人。
镇南老王亲自送到二门上,看着坐到车里,还要目送一回。他的曾孙又走了,问他难不难过?有没有如同元皓小时候接不回来的不悦。他是丝毫也没有。
在元皓小的时候,镇南老王曾暗暗生袁训的气,气从他家里接不回来孙子。但后来呢,也因为元皓恋着同表哥表姐们玩,恋着坏蛋舅舅和舅母,一个顽劣的孩子跟出京,回来一个懂事的胖队长。
老国公和袁训还在用酒,镇南老王连声说着辛苦辛苦,侯夫人实在辛苦,满面笑容的转回待客。
小孩子并不好带,忠毅侯夫妻揽下这件,还能不辛苦吗?等大些,懂事了,送还回来,这事儿很好不是。镇南老王在路上吩咐一通,弄菜再弄酒。
好孩子事先知道祖父和姨丈有话说,而女眷也需要单独说话。见到老王回来,陪笑道:“留下胖队长烫酒,再倒酒,倒的不好,就只管打他手板儿好了。我请表嫂们船上看月去。”
胖队长回个鬼脸儿,依然如小时一般敏捷:“你在船上招待的不好,我的手板儿一并打给你。”
如意、苏似玉笑说这倒公平,带上好孩子离开。
元皓真的去烫酒,让家下人不用在这里侍候。他一会儿看着螃蟹送热的,一会儿又看着酒,袁训和老国公由不得好笑。
夜色深一分,月色明一分。老国公记起有年沙场上的月,也这般圆而皎洁。不过当时缺少粮草,看月是个大饼子。此时,南来北往的吃食桌上应有尽有,无边的权威以前想也不敢想过。
养儿是防老有这一说,不想身边一个儿子也没有,反倒更意气风发。
老国公敬老王酒过,又对袁训含笑:“我也敬你一杯,有劳侯爷平时多操劳。”
镇南老王酝酿的话本就要说,和这话无端接上。他打趣道:“是啊,侯爷最操劳,以前操劳,以后还要操劳呢。”
“老王爷请赐教,”老国公听出话里有话。
“那我就不客气了,虽有班门弄斧之嫌,但你我至亲,你不会说我卖弄。”镇南老王正了面容。
“咱们有福,在先太上皇手里太平盛世好些年,福王乱也很快平定。到太上皇手里,太平盛世。到皇上手里,太平盛世。天下大势,真的是太平久了就要生事。从哪儿生,这上哪里猜。不过就你我两家的家世,平时做个推敲。”
点一点自己:“我家,和梁山王府还不一样。梁山王府会让人说的是拥兵自重,谁让天高京里远呢。我家手握重兵在天子脚下,更不知道是多少人的肉中之刺,附骨之毒,稍有不慎,闲话可就不能听。虽有元皓出息,虽有娘娘是自家的人,我也时常对元皓说,凡事儿小心为上。”
眸光放到袁训身上,镇南老王郑重地道:“小袁你,比我家还要谨慎为上。”
老国公也点一点头,镇南老王的话,他和袁训也推敲过。
“你长女是娘娘,还是专宠的娘娘。只这一条,你扎不完别人的心,不是我夸大,这一辈子你就防着吧,没有个尽头。”
“二姑娘佳禄倒好些,以我看,她小夫妻在边城,想行医就行医,想种树就种树,有加福伴着,倒是姐妹中最快活的一个。”
“加福,还用说吗?和战哥好的不一般。我女婿梁山王以前还能和陈留郡王生分遮人耳目,如今是儿子去了,他不可能和儿子也生分。这是你小袁又一条挡人之路,谁叫你太能耐呢?”
袁训微微一笑。
“你的长子封了郡王,肯花心思和精力,可以称霸南疆。你次子国公,三子袭你的爵位。有加寿,四子的功名也差不到哪里。你小袁处事不越来越悠着些,还能是谁?”
镇南老王加重语气:“不犯国法,不违大道,我镇南王府绝不袖手旁观。”
这话私下结党并不合适,但老王并不是想做坏事,只是表表心意。
元皓狂点脑袋,表示他也说在内。老国公由衷地为外甥喜欢。
不说这话,镇南王府也不会坐视忠毅侯府遇到的困境。说了这话,也许是镇南王府对一帝一后公然的支持,也许是承了太多教导孩子的情分而有所回报。
就眼下局面来看,老国公也认为袁家眼前虽太平,其实风波已在背后起。
父为兵部尚书,子是带兵的郡王,婿是重兵之世家。兵权、兵权和兵权就足够别人算计的缘由充分,还有加寿是那得万千之宠的娘娘,而且不肯分出来。
和氏玉壁哪有罪呢?有罪的是怀壁之人。
这些话,老国公私下和袁训商讨过多回。都知道忠毅侯是认死理的人,比如他的女儿曾不愿定亲给皇帝,比如他的加福是不纳妾的人。袁训才不会怕,也不会让步。